宇文亮的奏章经由长安转送至同州大营时，已是建德五年的二月初了。

其时，宇文邕才在同州东北的竦水河畔召集关东诸路兵马举行罢一场盛大的校猎活动。他虽然因连日来深入军营与将帅、军士讲武论战，身体感到有些疲惫，但内心却充满了愉悦和兴奋。

特别是，每当朝阳升起，他伫马竦水岸边，望着一行行、一列列身姿挺拔、精神饱满的三军将士从他面前经过，奔赴校猎场，从那一张张挂着笑容，洋溢着自信的脸上丝毫瞧不出受到初次东征失利的影响，上至统军带队的将校，下到每一名普通军士，每个人都依然保持着高昂的士气，宇文邕就情不自禁地受到这些年轻将士的感染，心中难以抑制地升腾起对再次兴师攻齐的强烈渴望和憧憬。

然而，他兴冲冲返回同州大营的当天，宇文亮的奏章就到了。

宇文邕从内侍手中接过奏章，一眼瞥见奏章封缄处还残留着一道火漆的烙印，遂一边展开奏章观瞧，一边随口问道：“太子看过这道奏章了？有没有提出什么意见？”

随侍的宦者田兴支支吾吾地答道：“禀陛下，据长安来的信使言道，太子前两日突发心疾，难以视事.......”

“可曾传太医看过了吗？打不打紧？”宇文邕闻言闪了田兴一眼，低头正看到那奏章的标题是：“臣秦州总管宇文亮为敉平利州叛乱，生擒逆首宇文康一事顿首敬启”，便浑然没在意田兴做何回答，全神贯注地浏览起了奏章。

仔细看罢宇文亮的奏章，宇文邕紧蹙双眉，沉吟片刻，问田兴道：“代王没有奏章报来吗？”

田兴摇摇头，正要开口答话，忽听厅外有人朗声说道：“臣，内史上大夫王谊请求觐见。”

“田兴，你即刻陪同姚先生返回长安为太子诊视心疾，如有益州发来的奏章，须从速呈至行在，报朕亲览，不得有误。去传王谊进来吧。”宇文邕向田兴交待罢差使，顺便吩咐道。

王谊是不久前奉了宇文邕的旨意，前往歧州同突厥交涉平息两国于西北灵夏等地所起纷争，并催促突厥尽快送还滞留漠北长达一年的皇后阿史那静云等事宜的，今日恰好与宇文邕同一天返抵同州大营。

他得到传唤，风尘仆仆地走进议事厅，向宇文邕施礼已毕，首先禀报了此次同突厥交涉的情况：“沙钵略可汗已答应如数奉还此前从灵夏等地劫掠的人口、牲畜。他派来的使臣并且当面向臣做出承诺，突厥汗庭今后会约束突厥各部，避免再发生类似事件。此外，臣在岐州时，还得到王庆派人送来的密报：千金公主已设计劝说沙钵略鸩杀了北齐和亲公主高晓荷，除去了北齐安插在突厥的内线。不过，突厥仍未答应送还皇后娘娘......”

宇文邕听了王谊的禀报，惊喜之余又不免为皇后阿史那静云的安危感到一丝担忧，遂边将宇文亮的奏章交给王谊过目，边仰面感叹道：“看来沙钵略与佗钵并无不同，朕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皇后啊！”

“陛下无需太过担忧。臣料突厥虽未答应送还娘娘，但还不至于伤害娘娘。况且，沙钵略似乎对千金公主颇为宠信，有她从中极力斡旋，皇后得以返回长安，与陛下夫妻团圆还是有很大希望的。”王谊宽慰着宇文邕，迅速浏览罢宇文亮的奏章，随即就奏章中所说宇文康谋叛一事问道，“不知陛下打算如何处置宇文康呢？”

“目下事体不明，利州所属的益州总管府还没有关于此事的奏章送达，朕尚无法判定，宇文亮所奏是否属实。”

“如果益州总管府证实了宇文康确有不轨之举呢？”王谊似乎瞧出了宇文邕内心的犹豫，紧接着问道。

“唉，三哥只留下了这么一个儿子......即便康儿真的一时糊涂，犯下大错，朕也想网开一面，放他一条活路，不知卿以为如何？”面对自己最为信任的王谊，宇文邕毫不隐讳地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

王谊皱了皱眉头，目光盯在宇文亮奏章封缄处残留的火漆烙印上，没有直接答复宇文邕，反而又问道：“这份奏章应是经长安送至同州来的吧？不知太子对此事持何见解？”

“方听田兴说起，员儿近来犯了心疾，难以视事，并未提出处置此事的意见。怎么，你疑心此事与太子有牵连？”宇文邕敏感地扫视了王谊一眼，用明显不满的口气反问道。

王谊近来确实听到了一些朝野间的传言，但因其内容大多是和太子宇文员有关，不便直接向宇文邕禀明。此时他听说太子不早不晚，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犯了心疾，有意回避在宇文康谋叛一事上表明态度，心中遂更加怀疑起此前听到的传言属实：太子宇文员的确可能因宇文邕再次中风，身体状况欠佳，而又急于再次兴师伐齐招致朝野不满起了异心，正在暗地里联络朝中勋旧，想要逼劝宇文邕提前逊位于他。

“臣不敢。臣原本以为，对这样的大事，居京暂掌朝政的太子应会向陛下有所建言的。”王谊既见宇文邕留意到了自己的问询，并动了疑心，连忙委宛提醒道。

宇文邕听懂了王谊的言外之意：他显然不同意法外施恩，放擅自募兵欲发动叛乱的宇文康一条活路。

“臣还有一事，想请陛下恩准。”王谊趁势又说道，“太子既身为一国储君，现又因操劳国是染上心疾，还求陛下能够顾全其体面，免除了对他每月一次的鞭刑吧。”

君臣二人本来正在商议的是如何处置利州叛乱这件事，王谊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到了太子宇文员。这就不能不引起宇文邕的格外注意了。

“王谊，你是不是听到了什么不利于太子的传言，在有意提醒朕什么？”宇文邕加重了语气，两眼紧盯着王谊再次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