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重返迷谷（上）

天鬼镇——天鬼客栈的烤鸡有名，酒更有名……

三个猥琐邋遢的老头子如烤熟的对虾，低着头，弯着腰走进客栈。一入客栈大门，一个嘶哑的声音喊道：“老板，来十斤烧刀子，再上几道菜！”掌柜抬起头，柜台在入门左侧，他离这三个老头子很近，却听不出刚才说话的是哪一个。因为声音是从柜台底下传出来的，展柜伸头瞧了瞧，这才看清楚，这三人都弓着腰，身子还没有柜台高。虽一字排开，似乎还紧牵着手，样子很亲热。掌柜一脸和气地道：“好，三位长者请稍等！”三个老头子微微点头，就着门边的一张桌子坐下，且三人是并排坐在一张板凳上。现在正是春夏交替之际，此时又将近正午，靠门的桌子有阳光射进来，因此，这张桌子自然不受客人亲睐。

店中的客人不算少，应该说客人是很多的，较平时不知多了多少。可是，今日来此的客人好像不是为了吃饭的。每张桌子旁都坐了二三十人，围成一个大圈，那圈的中心的当然有一张桌子。但其中却有一人独坐一方。三四百人的目光都望向他。在众人灼热的目光下，那人却一点儿也不觉得不自在，只见他面上从容，端着茶慢慢地轻抿一口，然后缓缓放下茶碗，可见那人一点儿也不趾高气扬，但神色有些严肃。

三个猥琐老者是属于比较怪异的客人，很不幸可也很荣幸，除了掌柜和跑堂伙计外，似乎没有人注意他们，甚至也没有一个客人瞧他们一眼。酒上来了，刀子酒！菜上来了，三素一荤一汤！这三个猥琐老者开始喝酒了，一人用左手一人用右手拿杯，居中的那老者更奇怪，却用嘴咬住酒杯，一仰脖，那酒居然也能让他喝到肚子里去。如此奇怪的饮酒方式顿时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但厅中还是很少有人说话。

独坐一方的也是个老者，目光黯淡，头须白了过半，穿的绸子还可以，并非上等料子。这老者最惹人注目的是他的耳朵，左耳大如蒲扇，十分光亮；右耳较左耳小，但也称得上是一只大耳朵。右耳奇特之处不是它的大，而是它的形状。右耳形如叠云，或更形象的说法是形如香菇，一簇香菇，重重叠叠，颇巧致有序。只见这老者又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茶，严肃的神情稍稍一缓，开口道：“哎，十八年前北住寻找刀叶的群豪神秘失踪，虽说溪跷，但那些人前往的是一处渺无人烟的地方，可沁阳到这天鬼镇，人丁密集，竟也有近数百高手神秘失踪，这不是很奇怪吗？”望着他的百来人茫然若失地点了点头，那三位猥琐老者也抬起了头，望向这耳朵奇特的老者。

这三位老者虽皱纹满布，形相甚老，但眼睛很亮，他们明亮的眼光中满是惊讶。居中的老者眼光最亮，惊讶程度最深，他目光微微一侧——楼上的雅座空荡荡的，只因客人都下楼来听奇耳老者讲一个惊天的消息了。江湖的消息，很重要的一则消息！但楼梯入口旁也有一张桌子，一个老者巍然而坐，手端酒杯，望着居中的猥琐老者淡淡一笑。这三位猥琐老者便是水血、风铃、田十七。这三人形象各异，只是田十七易容术高明之故。

易容术也是田十七的十七绝之一，田十七的绝技很少有名字，他自己不喜欢取名字。别人也不敢加个名字，恐他不满意，也怕侮辱了他的绝技。田十七只说过，他的绝技共有十七项，但真真正正显露的绝技却只有十项，可谁也不怀疑他有十七项绝技。血殿十几年前便崛起武林，其声势不在有数百年威名的少林、武当之下。这一切，只因田十七武功卓著、才智过人、统领有方。田十七已是中原武林最负盛名，最有权势的六位强者之一。

居中的老者便是风铃，他的眼睛很圆很亮，很容易被人吸引，也很容易注意别人，他朝楼梯人口旁的那位威严老者微微点头，因为这是他们第二次相识。第一次是风铃初到天鬼镇，在这家客栈遇到这位老者。当时这位老者向风铃敬过一杯酒，此刻老者又认出了风铃。

水血和田十七却很专注地望着那个耳朵奇特的老者。四十七忽低声道：“‘漏风收波耳’罗无目？”水血点了点头，他脸上的神色掩在面具之下，无法看清。但他又凝视了那老者半饷，方才重复道：“‘漏风收波耳’罗无目。”风铃一怔，低声问道：“他就是江湖中消息最灵通，知晓天下事的罗天目？”田十七、水血点了点头。风铃又道：“他说的所有话都是真话？”田十七轻叹一声，道：“他自名‘罗无目’，便是因他耳力通神，行踪无处不至，天下少有事能逃得过那对神奇的耳朵。”他舔了舔嘴唇，接着道：“那对大耳漏风不漏声，即使蚊蚁的低呜也逃不过他的耳朵。据说，他十二岁时，名叫‘罗有目’，他眼睛之亮，眼力之深，当世罕见，有神眼般的辨事能力。”田十七稍稍一顿，又道：十四岁后，他闭目处世，从不睁开眼睛，但他生活得却较先前更舒适，更有情趣……”

风铃好奇地问道：“他靠耳朵生活？”田十七颔首道：“是的……”风铃轻轻叹息了一声，是出自内心的叹息。随即轻声道：“能以耳代目，那的确是一种超凡的境界。”田十七点点头，又道：“直到他二十岁时，才有人看见他睁开了双眼，那时他自称的‘罗无目’……但谁都想象不出，他耳力的神通到了何等境界。”水血一惊，道：“那他所言之事难道是真的？”田十七道：“十之八九是真的。”

风铃眉梢一皱，道：“在这天鬼镇也有高手失踪？”风铃当然知道罗无目说的是真话，只是未想到在自己到了天鬼镇，还有高手失踪。风铃说这话时，声音压得很低，可罗无目却淡淡地瞟了他一眼，罗无目黯淡的眼神忽地明亮了。不！也并不是明亮，只是他眼光轻柔地飘过，无论是何时何地，还是在哪个方位，他若是要瞧一瞧你，你一定会收到他的目光，一定知道他瞧过你。想必田十七、水血这样的高手也做不到的。风铃暗惊：“我们说话已小声，他却能听得清楚……”他又一想，便笑了。

罗无目来这客栈说的话不多，可听的人多，他说话时，别的人只是听，很少开口。面对一个有“天眼神耳”的神人，你能说什么，你还有开口的必要吗？他说的话，你若反驳，那你便是傻子；你赞成，一开口，也成了笨蛋。你最好的方式是听，一言不发地听。风铃和田十七却在他说话时，说了很多话，他没说话时，二人又说了很多话。田十七只是道出罗无目传奇的人生和天眼神耳的神奇，这并不算是赞成，也不算是反对。可是，风铃却对罗无目说的话感到惊疑，甚至提出了疑问，这便近似是一种反驳了。罗无目起身走了过来，就在众人惊诧的目光注视下走到了风铃对面坐下。

风铃淡淡一笑，道：“罗前辈！”罗无目平静地道：“罗无目！”他语音虽带柔和，但却有一股奇特的力量。风铃一点儿也不觉得尴尬，又笑了笑，道：“罗无目前辈，见到你很高兴。”他并没按罗无目的意思称呼“罗无目”，也没按自己的意思称呼罗无目为“罗前辈”。他用的是一种折中的称呼。

罗无目居然也不生气，平静地道：“你是练刀的，你是一个很年轻的人，还不到十八岁。”他的声音十分平静，语气没有丝毫的骄傲和得意。风铃也不吃惊，道：“是的，你还能看出什么？”看，这个字对于罗无目来说似乎已经毫无意义了，可风铃偏偏问他看出什么。

罗无目居然没有纠正，语气还是那么平静，道：“你练的刀法似是劈水砍河斩海，你的刀法中还带有暴戾之气，你应该是抽刀断血的刀术高手。”风铃目光亮了，道：“是，本门的刀法确是从砍血劈血斩血中悟出来的。”水血之所以残暴，便是因为他刀刀见血。风铃是水血的弟子，虽未得水血悉心培育，但刀法也有水血的气质和意境。

这个罗无目竟“瞧”得如此透彻，风铃又道：“还有呢？”罗无目静如岩石，淡淡地道：“你虽是刀术中的高手，却并不出众，这也并非你年轻，以你的资质和禀赋，成就应远不致此。”风铃“哦”了一声，罗无目接着道：“你心中有结，有疙瘩，不但使你不能安心生活，也不能放下一切来练刀。”风铃尴尬地笑了笑，道：“聆听前辈提醒，晚辈感激不尽！”罗无目脸上没有一丝喜色，又道：“你很怕别人深入你的内心，只因你心里有很多苦痛和无奈，你不愿品尝那种痛苦……”风铃别过目光，他的确不想再谈这个话题，岔开道：“前辈怎会来到此地？”他提这个问题，说明他已承认了罗无目是一个不简单的人，一个不平凡的人。

但这样的一个人怎会来到这么平凡的地方，被一些平凡的人瞧着、围着？

罗无目却道：“任何一个地方，任何一个人都可以来。”不平凡的人本就是来于平凡的人群。在他不平凡之前，他也是一个平凡的人，他也可能像这些平凡的人一样围着一个不平凡的人。这正如不凡中蕴含着平凡，不凡来自于平凡一样。

风铃点点头，又道：“当然，前辈可以来这里。晚辈间的意思是，前辈怎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来到这天鬼镇？”罗无目也“哦”了一声，道：“节骨眼？”风铃沉声道：“前辈不害怕也会和那数百高手一样神秘失踪吗？”罗无目淡淡地道：“任何一个我不想去的地方，我就绝对不去。”他语音虽然平静，但语意却很坚定。风铃点了点头。

罗元目毕竟是一个不平凡的人，无论是谁在何种情形下都不能让他去他不想去的地方。他有这份自信。罗元目用毫无光彩的眼眸望了风铃一眼，道：“我要走了，你也会走的。”风铃颔首道：“当然，这是客栈，又不是家。”他笑了笑，又道：“纵使是家，也有离走的时候……”罗无目摇摇头，道：“你必须立即就走，否则，你会死。”罗无目一语惊人，店中的人立即骚动起来。

风铃也是大吃一惊，但吃惊之余却很清醒，道：“也许会，但前辈不走，一定会死。”店中人更吃了一惊，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罗无目身上，看他怎么回答。罗无目默然半饷，随即点了点头。罗无目居然会点头赞同，这令其他人惊恐不已。罗无目直言不讳地道：“是的，你很聪明！”风铃道：“是在天鬼镇失踪的高手是在哪个地方不见踪影的？”风铃话还未说完，罗无目早已飘至客栈外。众人这才明白他说的那句话“他不想去的地方，任何人不能让他去”是什么意思。因为他有足够的资本，他能在田十七、水血二大一等一的高手面前轻易离去，看来他的功夫也出神入化。可他并未干脆地离开，他的声音却留了下来：“鬼谷……”仅仅两个字，但风铃、水血、田十七的心都为之一振，三人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左边老者立刻抛下一锭文银，三人跃出了客栈。罗无目的身法真够快，他前脚出店，风铃三人后脚跟上。不过，罗无目却不见了踪影，他失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