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东街的富春酒楼,盛产关中名酒白勒浆,广受中下层官员和富商豪强欢迎,甚至在一些世族子弟聚会席间也十分流行。
传闻富春酒楼乃是武功县本地大族苏氏的产业,遍布关中大小城中,依靠独门酿酒技术成为苏氏的一棵摇钱树。
李家别馆管家李忠也是白勒浆的忠心追捧者之一,每隔四五日,必定找机会溜出别馆,跑到富春酒楼美美地喝上一小顿。
今日也不例外,午后李忠找了个由头溜达出府,独自跑到富春酒楼点上两个小菜,两壶白勒浆,美滋滋地一直喝到黄昏。
两壶酒约莫一斤多下肚,李忠已是头重脚轻,飘飘然地起身,在伙计殷勤地相送下,准备返回别馆。
“李大管家!慢走您嘞!常来啊!”
李忠摆摆手,喷着酒气笑骂道:“常来个屁!我这点俸钱要是多来几次,家里婆娘不得找我拼老命?”
与相熟的伙计调侃几句,李忠摇摇晃晃地哼着小曲走在敲响宵禁鼓声的大街上。
鼓声不急不促,街上行人纷纷加快了步子,家住城中的往家赶,住城外的赶紧挑着担子赶着驴子出城,一天的营生结束了。
看到李忠走出酒楼,李元恺从街尾拐角走出,快步跟了上去。
李元恺头戴斗笠,低着头遮住脸面,一身麻衣像个身材魁梧的庄稼汉,混在行人中毫不显眼。
李元恺一直不紧不慢地跟在李忠身后,这个距离恰好是他一个发力蹬步就能冲到李忠身边,只要走完东街,拐过前面哪条巷道,就能回到李家别馆大门前。
李元恺脸色阴沉地抬头看了一眼,微微捏拳,只要进了那条巷道,走到无人之处,便是他动手的机会。
那封书信是杜如晦送来的,他自然不会怀疑真伪,只不过事关重大,李元恺还是决定亲自证实其中隐情。
没有比李家人更清楚当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而如今李元恺能接近的,也只有管家李忠。
两人一前一后拐进巷道,八百通鼓已过四分之一,主街行人散去不少稀稀拉拉,这条偏僻巷道更是家家门户紧闭空无一人。
“忠叔......”
一个略显低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李忠脚步一顿,疑惑地转身望去。
还没等李忠揉揉迷蒙醉眼看清楚来人是谁,就只见一个与他一般高的雄壮黑影大踏步走到跟前。
“你是......李元恺?”
李忠打了个酒嗝,好不容易看清楚这张令他印象深刻的脸,没等他说第二句话,只觉脖子猛地被铁钳捏住,喉咙受到痛苦的压迫,身子被提起脚尖离地!
李忠挣扎着身子两眼鼓涨,脸色憋得发紫,一瞬间酒意散尽,惊恐地张嘴呜呜嘶哑。
李元恺前后看了看,单手掐着李忠脖子走到一旁,直接将他顶到墙壁上。
“忠叔,这些年家主答应给我们的例钱,一直都是从你手上拿,虽然每月都在减少,甚至比李家别馆的奴婢还要少,但我知道那不是你的主意,你也不过是遵照他人命令而已。所以,我并不想伤害你,但你必须要老老实实回答我的问题,明白吗?”
李忠望着那双冷森的泛着异芒的双瞳,喉咙里的气息被一丝丝抽离,窒息般的死亡感笼罩,他惊骇地拼命点头。
李元恺手掌一松,李忠掉到地上,靠着墙捂着脖子咳嗽好一会,大口喘着粗气才算捡回一条命。
李忠年逾不惑,年轻时也曾跟着主家在战场上冲杀过,惨烈的场面不是没见过,可是这一次,他在面对李元恺时,却真切地感受到恐惧。
他不明白,这位与二公子同岁的孩子,为何比起两年前更加令人恐怖?那发怒时的凶悍气息实在让他心悸!
李忠哆嗦着身子勉强站起来,背贴着墙颤声道:“你~你想知道什么?”
李元恺双眸紧逼,声音冷沉:“我爹是不是被李神通故意陷害所杀?李家人都知道内情对不对?”
李忠犹豫了一会,叹息一声道:“我就知道这种丑事瞒不住!按理说我该拼死维护主家,可是李神通素来狂妄,对我等李家多年老仆也动辄打骂欺辱,李家甚少有人亲近他。德良老爷不止一次跟家主提过,要用家法狠狠约束他,免得他败坏李家声誉,可是一来家主常年在外做官,二来李神通在家主跟前一直表现得恭敬顺从,家主受他蒙蔽,才让他胆子越来越大......”
李忠小心看了一眼脸色阴沉的李元恺,轻声道:“李神通好赌,又与军中贵族子弟交好,开销颇大,倒卖军粮一事他干过不止一次,所得财帛都被他与幼良老爷瓜分。当年,听说是你父亲李绥当面撞破他的盗卖交易,李神通惊怒之下连夜将李绥处死,未免兵丁缺失引起怀疑,又给李绥安了个逃营罪名......”
李忠见李元恺双眸煞气愈发阴冷,打了个冷颤急忙道:“此事李府早有传闻,几位老爷和少郎君还与家主在书房商议过!家主虽然一直偏袒李神通,但谋害族人性命,加之担心盗卖军粮一事影响李家声誉,家主还是痛骂了李神通一顿,对他做出处罚!听闻当年世子一力主张严惩李神通,并且将实情告诉你家,但不知为何家主改了主意......”
李忠心里对李神通抱怨不小,但涉及到李渊和几位主家郎君,还是在李元恺面前尽力维护说好话。
李忠望着李元恺面色铁青,好似随时都会暴起伤人,咽了咽口水低声道:“元恺公子既然称呼老仆一声忠叔,老仆斗胆劝谏几句。李神通固然可憎,但他毕竟是家主堂弟,为免惹祸上身,元恺公子最好还是不要太过追究此事!元恺公子得家主看重培养,将来成就定不输李神通,可不要一时冲动自毁前程啊!”
李元恺漠然冷笑摇摇头,没有解释什么,拍拍李忠的肩膀道:“忠叔,比起李家大多数人,你的心肠不算坏。此事我知晓了,你不用多管。要是你还想在李家安稳待下去,今日与我见面一事,就烂在肚子里。”
说罢,李元恺扭头就走。
李忠望着他背影消失,揉了揉脖子长长地叹息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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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中,鼓声刚好落罢,几声刺耳的铜锣敲响,县府巡吏开始沿街巡察,宵禁开始。
小琰儿骑着竹马在小院里欢快地蹦蹦跳跳,母亲张九娘准备饭食,奶奶周白桃坐在屋前,借着落日余光眯着一双昏黄老眼,捧着一本破旧的人物小传看得入迷,书中主角是奶奶生平最喜欢的人物,三国才女蔡琰。
日子平淡安稳,虽无大富大贵,但也能保证温饱,李元恺搬了个马扎坐在院中,浓眉皱起,陷入了沉思。
饭后,天色渐暗,张九娘涮洗锅灶,周白桃和李元恺坐在院中。
周白桃照看着小琰儿,瞥了眼李元恺笑道:“丑牛儿可是有什么心事?奶奶看你回来后心不在焉。”
李元恺迟疑了一下,从怀中掏出那封皱巴巴的信,使劲抹平,递给周白桃道:“奶奶,您先看看这封信!这是昨日杜县丞交给我的。”
周白桃接过信,左右挪腾换了几处方向才凑到一点光线,眯着老眼细细看了起来。
李元恺将妹妹抱在怀里,小琰儿乖巧地把玩着一只干草编织的飞蝗,黑亮的大眼睛透出灵秀气。
张九娘收拾干净,擦擦手坐下,笑道:“娘,信上写的什么?”
周白桃的父亲虽然只是官府里最低等的贱吏,但还算有几分远见,从小刻意教授女儿读书认字,还想法设法地找书回来给女儿看,这才让周白桃有了读书识字的机会。
张九娘乃是佃农女出身,家中人丁多,祖辈都是大字不识的白丁,终日忙着劳作,也根本没有读书认字的意识。
这些年无事的时候,周白桃倒是会教她识字,不过还未到完整读完一封信的地步。
过了一会,周白桃看完,脸色镇定,沉吟了一会道:“先不深究这封信从何处而来,既然是杜县丞给你的,想来不会有错。”
李元恺轻声道:“方才落鼓之前,我找管家李忠证实过了,的确如此!”
奶奶看了他一眼,没有多问他是如何让李忠说出实情的,想了想转头低声将信的内容大致说给张九娘听。
张九娘不如周白桃性子沉稳,得知丈夫是被奸人所害,勾起心头悲伤,忍不住低声抽噎起来。
小院在昏暗的光线中陷入沉默。
一会,周白桃沉声道:“丑牛儿,你长大了,该到了当家的时候,说说你的想法。”
李元恺毫不犹豫,轻声道:“奶奶,我想脱离李阀。唐国公府再好,也终究是别人的家,咱们扎不下根来。今日李家肯收留咱们,不过是李渊看我今后有几分用处,即便将来我为李阀出生入死,也终究是依附他人,就像无根的浮萍一样飘荡,生死始终拿捏在别人手里!”
李元恺目光愈发坚定,当他下定决心之后,仿佛看到了另外一条从未想过的路!
“奶奶,孙儿不愿把命运交到别人手里!我要自己掌握命运!”
周白桃淡淡地笑了笑,轻叹道:“我们牛村李家,和唐国公李家终究是两个李字!李渊刻意向咱们隐瞒你爹的死因,不轻不重地处罚李神通,就说明在他心中,咱们一家是不如李神通重要的。这一点,奶奶当年拉着你向李渊磕头时就知道。只是,没有家世背景,如今的世道想要出头何其困难?奶奶也是为你将来着想,才想着依托李阀这棵大树。”
李元恺皱着眉头闷声道:“我想过了,如今我武艺初成,想要出人头地唯有从军。奶奶,咱们一家离开武功县,到别处生活,等你们安顿下来,我就去求师父,让他送我到北地边境。”
“你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师父?”周白桃有些怀疑。
若非这两年李元恺的武艺表现出一日千里的进步速度,周白桃都会怀疑李元恺一直奉若天人的师父究竟存不存在。
李元恺挠头忙解释道:“奶奶,师父他老人家绝非一般人!这封书信,我看十有八.九也是他托人送来的。等下次师兄送草药来,我让他带话给师父,等他安排妥当了,咱们就搬家!”
周白桃一直对老头的存在半信半疑,可是看李元恺这两年习武不辍,与之前判若两人,才渐渐接受李元恺有一位来无影去无踪的神仙师父这么个事实。
周白桃沉吟了好一会,看着李元恺认真道:“你可要想好了,脱离李阀,另投他处,将来你得不到任何来自李氏的支持,咱们陇西李氏族人的名头一文不值,所有的一切都要靠你自己打拼!”
李元恺目光坚毅,愈发棱角分明的脸上微笑道:“奶奶放心,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唐国公李家今后有可能的成就,我会拼尽全力为自己争取力量。李家容不下我,我便走自己的路。孙儿以前不敢想,现在不得不想,或许未来,我能和李家争上一争!”
周白桃和张九娘不太听得懂李元恺的话,但她们明白,李元恺已经下定决心脱离李阀。
周白桃点点头,沉声道:“既然你决定了,那咱们就离开!正好,趁着还有时间,把咱家的田产变卖了。我们一家从河北逃难至此,换了别处也照样能好好活下去!”
李元恺咧嘴笑了,感到浑身无比轻松,转头看着最后一抹余晖沉入西边,天穹彻底暗沉下来。
天黑了,李元恺心里却一片明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