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业二年,正月十五,上元祥瑞,风雪停息,初阳温煦。
柳城内一片欢庆喜意,商铺酒楼张灯结彩,早早挂出准备好的彩灯和灯谜长联,就等今晚的观灯赏景,共祝节庆。
上元节可谓是大隋最盛大的节日,每当节日到来,天下大庆,普天同乐。
若是碰上重大年头,盛况更是空前。
就像去岁新皇即位,改元大赦,四方使臣齐入大兴城朝贺,等候觐见的使臣队伍排列在朱雀大街上,绵延七里之长。
入夜灯会,朱雀大街摆满戏场,数万百姓参加歌舞,当真是万方来朝,举国欢庆。
边地郡城自然比不得帝国两京那般繁华举世瞩目,但节日的气氛依然热烈欢闹。
刚刚经历过一场劫难的辽东百姓,亟需节日喜庆来抚慰创伤,冲散忧愁,重新燃起生活的热情。
从清早开始,就有大批的百姓涌入城中,街道上摩肩接踵,人声鼎沸,百姓们逛街采买货品,等候黄昏之时的灯会开启。
边城重地,当然不能像大兴城和洛阳那般,每逢上元佳节,便取消宵禁,狂欢三天。
郡府早已张贴布告,仅在正月十五这一日的夜晚,将宵禁推迟至寅正,也就是凌晨四时左右。
虽不是通宵达旦的庆贺,但也足以让辽东百姓好好热闹一场。
太守府后宅内,崔浦今日心情不错,趁着天气难得放晴,冬寒渐消,哼着小调在书房找了本杂谈笔记,悠然地坐在后园中,一边品茗一边看书。
一名三十多岁的妇人从内宅走出,身后跟着两个贴身婢女。
妇人穿着色彩艳丽的衫群,裙带系在腰线以上,外披软裘披肩,身材匀称容貌姣好。
她便是崔浦之妻,卢芸,出身范阳卢氏,父亲是当朝门下省给事黄门侍郎卢宝泰,卢芸是卢宝泰的庶出女儿。
卢芸母亲只是卢宝泰的侍妾,已经亡故多年。
见庭院道旁还有些积雪,卢芸便让婢女重新打扫,走到丈夫身边坐下,掖了掖软裘,忍不住抱怨道:“去什么地方不好,非得来辽东,这等苦寒的边地,换作你那两位兄长,他们才不会来!也就你,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竟然主动上表跑来,和契丹人打仗不说,现在又任了太守,这下可好,还不知道要在这鬼地方待几年呢!依我看,这官不升也罢,还不如待在大兴城做个清闲小官,说不定咱们家现在都搬去洛阳了呢!”
卢芸自从踏上辽东之地,经受过凛冽北风吹拂,见识了塞外蛮荒风光,便一直喋喋不休地埋怨丈夫。
起初崔浦还耐着性子跟她解释,听得多了,崔浦也没了耐心,干脆装聋作哑,斜瞟一眼妻子,捧着书转了个方向,继续悠闲地品读。
唉声叹气了一会,卢芸也知事已至此,总不能让丈夫辞官归乡,也只能振作精神勉强接受事实。
只是她从小长于繁华之地,初到辽东,有些不适应塞外的荒凉和严寒,特别是柳城北面听说就是契丹人的地盘,更是让卢芸想起时就觉得胆战心惊。
“你说,契丹人是不是像传闻中那样,身高丈许,眼如铜铃,四肢如立柱,尖牙利齿茹毛饮血,个个凶神恶煞,听说他们连人都吃!”
卢芸越想越觉得害怕,一把抓住崔浦的胳膊,反倒是把崔浦吓了一跳,书本都掉地上。
崔浦捡起书本拭去泥雪,哭笑不得地道:“你都是哪里听来的混账话?妇人愚见,可笑!好歹你也是望族之女,从小读书习文明智,你说说,世上有这样的人吗?就算是胡人蛮夷,再凶恶,不也还是人?那大贺摩延号称辽东第一猛士,身高九尺,体重五百多斤就足够吓人的了,那等体格就算在胡人中也极其罕见!”
卢芸瞪大眼睛惊骇万分:“天呐!五百多斤,那简直就是一头蛮兽吧!”
崔浦冷笑道:“再凶残厉害,还不是死在我大隋猛将刀下!”
卢芸平复了一下情绪,怀疑地道:“就是你这两日挂在嘴边的泸河堡戍主李元恺?他真有那么厉害?我听说,朝中有人说他是韦云起的亲信,韦云起为了举荐他,故意夸大功劳的!”
崔浦放下书本,撇嘴鄙夷地道:“定是哪个朝臣家中愚妇传出的谣言,也就你们这帮成天没事做的妇道人家,才会相信!就算李元恺是韦云起的亲信,没有实打实的功劳,天子怎会下旨擢升他为一堡之主?辽东之重,天子怎会不知?如杨万项那般的废柴,天子是绝对不会允许再出第二个!说句犯忌讳的话,天子疑心不弱于先皇,光凭着功劳簿和战报上的寥寥数言,你以为天子就会相信?天子在江都当着众臣之面,对辽东大战的人员进行封赏,就说明他认可了这一战的功劳,认可了韦云起的奏报!”
卢芸恍然大悟般地点头,又不轻不重地捶了崔浦一下,白了他一眼道:“我还不是担心辽东安危,才有此疑问嘛!毕竟咱们一家都在柳城,这里又被契丹人攻破过,睡觉都睡不踏实!”
崔浦捋捋须笑道:“这你就多心了,柳城之败全在于杨万项那个蠢材,若不是他不自量力出城迎战,契丹人根本没机会破城!我崔浦虽非武将,但也知据城自守的道理!况且,嘿嘿,不怕你笑话,如今辽东周边蛮族或许不知我崔浦,但绝对知道李元恺之名!有那黄狮儿坐镇辽东一日,胡蛮之辈恐怕不会再敢犯境!”
卢芸看着丈夫信誓旦旦的样子,有些将信将疑:“区区一人一将,有那么玄乎吗?”
崔浦笑了笑,颇为感慨地道:“疆场之上,强者为尊!李元恺之勇猛,足以冠盖当世!沙场拼杀的儿郎,皆是刀头舔血之辈,他们最敬佩的,就是李元恺这般睥睨疆场的豪雄!跟在这样的绝世猛将身边作战,哪怕柔弱如妇孺,也会被激起凶性!就如突厥人感叹的那样,软脚羊也会变成恶狼!呵呵,辽东蛮狮,紫眸神将,绝非虚名!只有在战场上见过他是如何斩将夺旗,才知道天下间竟然真有如此雄杰的男儿!便如楚之霸王,汉之霍骠骑,三国之温侯,冉魏之武悼天王,我中原汉人,每隔百年,总是会有盖世无双的英雄出现!”
卢芸满脸不可思议地望着丈夫,摇头嘀咕道:“越说越离谱!听你之言,不过是个比颖儿大不了几岁的少年郎君,怎会有这般神奇?不过,我倒还从未见你如此称赞过一个年轻人,这样的少年英雄,我还真想见见!”
崔浦笑道:“等会你就可以见到他了,我邀他今日一同前来过上元节,明日陪我们一家出城冬猎!”
卢芸先是讶然,怔怔地看着丈夫,捂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反倒是把崔浦弄得莫名其妙。
卢芸紧挨着丈夫,低声笑道:“你老实交代,究竟打得什么主意?在大兴城时,你几乎不许哪家少郎到咱们家拜访,琳儿和颖儿,可被你捂得死死的!生怕被哪家少郎惦记!”
崔浦被妻子揶揄,没好气地哼哼道:“就算我藏得再死,琳儿还不是跟郑元琮的儿子定了亲?父亲当初没经过我的同意,就做主将琳儿许人,这次颖儿的婚事,我这当爹的一定要亲自过问!”
卢芸拍了丈夫一下,轻笑道:“琳儿能嫁给荥阳郑氏,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郑元琮可是成皋郡公,他的长子今后起码有个县公爵位可以继承,琳儿嫁过去就是诰命夫人!不过,既然你对李元恺评价如此高,说来听听,他究竟怎样,是何出身门第?”
崔浦喝了口茶,老神在在地道:“别急,现在八字还没一撇,我也只是暂时留这么个心眼,到底成不成还难说!只是这小子值得结交,我崔家与他结下善缘,不是一桩坏事!咳咳~至于家世,他是陇西李氏出身,祖上和唐国公同属一脉,都是西凉武昭王之后。只不过他这一支是庶出,逐渐也就没落了,辗转流落到襄国郡龙岗,听说他祖母是皂隶女出身,母亲也只是寻常农户女子。”
卢芸越听眉头愈紧,迟疑道:“这么说,他也只是寒门出身,陇西李氏族人身份,完全不值一提呀!”
崔浦捋须不以为意,笑道:“如今看来,就算他有族谱为证,陇西李氏的身份也对他毫无作用!可是,将来一旦得势,别人就会忘记他李氏旁支庶子的身份,而把他看作是陇西李氏另外一支门阀豪族!这天下,世家门第的确重要,能让人一出生就高人一等!可是有些人,当他的能力足够强悍时,无需门阀背景,也能成势,或者说,他本身就具备了成为门阀的底蕴!只要他身边聚拢足够多的人,有足够多的势力能量为他所用,再掌握足够多的利益之时,他自然就成了一座庞大门阀!”
“两汉以累世公卿、经学世家而成豪族,魏晋又以九品选官法奠定门阀根基!而南北分立以来,关陇更是以军武起家,开创三代王朝!当今之世,以军功武力跻身世家行列并不少见,而李元恺更是武人中的顶尖者,将来进入天子视野,必受重用!呵呵,我也只不过是提前进行一点小小的投资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