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当李元恺和长孙无忌久别重逢聊到深夜的时候,隋军大营还有许多处地方难以入眠。
南大营公卿贵戚所居的区域,唐国公等人的帐篷在边缘角落不起眼处。
夜深人静,李建成和李德良放轻脚步站在营帐外,低声轻呼:“父亲,我们回来了!”
“进来”营帐内传出一声低沉的声音。
二人掀开帘帐走了进去。
帐内点燃熏香驱散蚊虫,就着烛台灯火,李渊手捧一卷汉高祖本纪读得入神。
二人行礼,李渊合上书本,揉揉眉心端起微凉的茶盏饮了口,淡淡地道:“他如何说?”
李建成和李德良对视一眼,李建成斟酌了下,轻声道:“他无意与李家为敌,只是也并不愿接受父亲的条件!”
李德良也委婉地道:“李元恺还是顾念当初我们对他一家的帮扶之情,也感激家主还肯重新接纳!只不过心结难解,尚且还需要一段时日,等今后我会与他多多接触,争取让他回归家族!”
李渊看了一眼二人,冷哼道:“你们无需替他说话,李元恺目无宗族伦常,性格凶悍暴戾凶野难训,想必你们此番去,他可没有什么好脸色吧?是不是连带我,也被他大骂一顿?”
李建成忙道:“父亲,元恺他受了委屈,家人又差点惨遭毒手,有些怨怒之气可以理解!若是想要消除他心中怨愤,万万急不得,还需我们从长计议!”
李渊冷着脸不耐烦地挥手喝道:“不必了!既然李元恺不识抬举,那就由他去!从此以后,此子与李阀再无干系!你们也不准再与他接触!离了李氏,就算他再有本事,也不过是个寒门庶子,我看他能掀起多大风浪!”
李渊一脸怒气冲冲,想到自己身为家主族长,派嫡长子去和李元恺接触示好,反被他拒绝就一肚子怒火。
特别是白天李元恺完全不把他这位李阀之主放在眼里的举动,更是让李渊恨得牙痒痒。
李建成轻叹口气,看着父亲一脸阴沉,忽地苦笑道:“父亲,其实你是知道的,李元恺如今根本不需要李阀相助,相反,是我们需要他来加强李阀的势力,你看重的,是他背后的朝堂老臣,对不对?”
李渊满脸寒霜,沉着脸不说话。
李建成自顾自地轻叹道:“谁也没有想到,李元恺竟然是章仇老先生的弟子,他凭借自己的本事在辽东闯出一片天地,名声直达御前,如今又得到高熲等朝堂元老的看重,有没有李阀支持,其实对他来说根本不重要!相反,以天子如今对李家的疏远态度,如果李元恺真留在李阀,对他未必是一件好事!反观我们李阀,虽然挂着陇西李氏的偌大名头,族中却无拿得出手的实权人物,天子忌惮我李家在关陇的人脉,一直刻意打压。相比于李元恺,其实我李阀才真是自顾不暇,哪还有什么资格去轻视旁人!”
李渊微眯的眼睛里划过一丝厉芒,强压怒火寒声道:“你这是在讽刺为父作茧自缚吗?你究竟想说什么?”
李建成长揖一礼,轻叹道:“孩儿不敢!孩儿只是想劝谏父亲,莫要太执着于玩弄城府心机,没有人会是真正的傻子!既然当初父亲留下李元恺一家本就存了利用之心,也就不要指望如今李元恺能摒弃前嫌回归李阀!当初他一介白丁尚且敢在李府大杀四方,如今他声名鹊起早已不是势单力薄,就更加不会在乎区区一个李阀族人的身份。父亲还是多想想今后如何与他和睦相处吧,毕竟同根同源,元恺他也并非薄情之人”
李渊呼地一下站起身,怒视李建成低喝道:“你是在责备为父当初的处置不妥?哼李神通乃你叔父,世民乃你二弟,你想让为父怎么做?为了一个李元恺,闹得李阀四分五裂吗?为父乃李阀家主,我主动示好已是尽显诚意,给了他李元恺天大的脸面,他还想怎么样?”
李建成缓缓放下手,眼瞳深处闪过一丝失望,平静地望着李渊道:“父亲如果还是以施舍者的高高在上去对待李元恺,那么也就别怪他与李家越走越远!毕竟当初,是我们对不起他一家在先!孩儿也不欺瞒父亲,孩儿的确觉得父亲处置此事有失偏颇,对谋害族人的行凶者多有包庇偏袒,才酿成今日之局面!”
李渊脸色铁青气得浑身抖了抖,恶狠狠地怒视李建成:“逆子!住嘴!还轮不到你来指责为父!给我滚出去”
李建成轻撩袖袍,神色淡然地躬身揖礼:“孩儿无心冒犯父亲!请父亲恕罪!父亲早些歇息,孩儿告退!”
说罢,李建成也不再多言,扭头掀开帘帐走了出去。
李德良见李渊双拳攥紧怒眼圆睁,一副气坏了的样子,急忙低声劝谏道:“家主勿要动怒,建成没有别的意思!这孩子性格方正,行事讲求道义,你以前不也总夸他有古君子之风吗?”
李渊重重地哼了声,一脸余怒未消地低喝道:“我看他是刚直有余,圆滑变通不足!世家当道争权夺利,哪里来的这么多道义和妇人之仁?看来在国子监当助教始终不是长久之途,建成他经历的还是太少了”
李渊紧锁眉头坐下端起茶盏一饮而尽,打算想个办法给李建成换个职位,最好是派遣到地方去,让他经历真正残酷的官场磨练。
李德良苦笑了下没有说话,世子建成的确有能力,但城府心计还是有所欠缺,换个职位历练一下也好,将来继任李阀之主,带领李氏在一众世族门阀间周旋,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过了一会,李渊好似还是有些不甘心,沉声道:“李元恺真的再无回归李阀的可能?德良,你跟我说真话!”
李德良稍一犹豫,斟酌言语叹道:“几无可能!一来,此子心中对李阀怀有怨恨,以他强势的性格,绝对没有低头的可能!二来,诚如建成所言,他也根本用不着依靠李阀!和高熲等朝堂元老比起来,李阀能给他的助力和支持极其有限,根本开不出太丰厚的条件!”
迟疑了下,李德良见李渊脸色恢复如常,轻声道:“家主,不得不承认,李元恺已非昔日吴下阿蒙!章仇太翼深得先帝和当今陛下倚重信赖,李元恺又和高熲交好,这背后,朝堂元老派的力量不可小觑!有他们举荐支持,加上李元恺自身的能力,甚至可以断言,或许不久的将来,他就会在朝廷拥有自己的一席之地!我赞同建成所言,尽量与李元恺修好,就算无法让他回归李阀,但也莫要加深仇怨!”
李渊面无表情地听着李德良的话,没有表态,而是思考了一会,淡淡地嗯了一声,点头道:“我明白了,此事容我再考虑考虑,你先下去歇息吧!”
李德良听出李渊语气稍冷,便知他心中不喜,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什么,见李渊已经把眼眸闭上,无奈地拱手一礼,放轻脚步转身离开营帐。
过了一会,帘帐微动掀开一条缝隙,一个人影钻了进来,是李世民。
李渊睁开眼睛,望着站在身前的二子,淡淡地道:“你都听到了?”
李世民点点头,嘴角挂着微笑。
“你有什么想法,说说看。”
李世民俊秀的脸蛋笑容古怪,只听他轻声道:“如果父亲是因为忌惮李元恺将来成势对我李阀不利,才考虑让他回归李氏或者与他修好的话,其实大可不必!他的成长或许并没有那么顺利!他背后看似稳固的朝堂元老派,或许会变得不堪一击!”
李渊不动声色,但眼里的兴趣愈浓。
“父亲别忘了,李元恺看似有高熲等人支持,但他的隐患也不小!首先齐王必定因元老重臣阻挠立太子一事迁怒于他,加之听说李元恺又与齐王在突厥大营产生冲突,以齐王睚眦必报的性格,他岂会放过李元恺?其次,李元恺从辽东直接调入左翊卫,此事恐怕也没有那么简单!”
李世民一脸从容微笑,站在李渊面前侃侃而谈。
李渊兴趣浓厚地笑道:“那依我儿之见,是如何看待的?”
李世民笑道:“有高熲等人推波助澜,李元恺的名字直达天听不是难事!可他为何偏偏入了左翊卫?孩儿认为,这是天子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目的,其实正是左翊卫大将军宇文述!天子把元老派举荐的人安插在宇文述身边,必定大有深意!”
“哦?”李渊脸色骤然严肃起来,他仔细地琢磨了一下,沉声道:“你是说,天子已经在有意识地限制宇文述的权利?他想分宇文阀的权?”
李世民笑了笑道:“孩儿也有此猜测,只是还不太敢确定!天子疑心深重,他从不会真正信任一个人!如今宇文述掌握内宫禁卫,天子安危都在其手掌之中,宇文家多有人身居要职,这个势头,不正是三年前的杨素一家吗?杨素一死杨家衰败,宇文阀便趁势而起!只是天子有杨素的教训,他是绝对不会允许宇文述的权力太过膨胀,必定会想办法限制!”
李渊站起身听着李世民的分析来回踱步,不住地点头道:“不错!不错!我儿所言甚是有理!可是如今宇文述和虞世基等朝廷新贵的势力,基本上和元老重臣派旗鼓相当,宇文述也远远达不到当初杨素的功高震主之势,天子为何要提前采取措施防范?除非”
李世民当即接口语气笃定地低喝道:“除非近日之内朝廷有大变动,天子会有大动作,两方势力平衡即将被打破!天子所防范的,不是现在,而是将来!”
父子俩相视一眼皆是眼露震惊之色,李世民皱眉低声道:“父亲,看来天子的心机,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可怕!他这一招后手,谁也想不到!”
李渊满脸凝重,轻叹道:“他的心思,从来都很深!要不然也不会花费十年时间,处心积虑废掉了看似稳若磐石的杨勇!可是,他究竟想干什么?杨素已死,能威胁他帝位的人已经没有了,他还想干什么”
李渊缓缓坐下陷入沉思,任凭他抓破脑袋,也猜不透天子下一步的打算。
李世民笑着宽慰道:“父亲不必多虑,不管天子如何行事,应该波及不到我李阀,静观其变即可!”
李渊点点头,轻轻拍了拍李世民的肩膀,欣慰笑道:“我儿聪慧远胜为父,今后有你为李阀出谋划策,为父肩上的担子也能轻松些。”
李世民笑了笑,又道:“所以孩儿的意见,现在来讨论如何对付李元恺为时过早,他还不配得到我们的重视!既然他不肯低头,那就由他去,等将来父亲登上高位大权在握,想收拾他易如反掌!为今之计,是想办法增添我李阀声望,争取让父亲调入洛阳!我李阀长久远离朝廷中枢,这可不是一件好事!”
李渊点点头,叹气道:“为父何尝不知离开洛阳,便是离开权力中心!可惜啊,我李氏与独孤氏、元氏等关陇旧门牵扯太深,天子心中忌惮,为父想要调入中枢何其困难啊!”
李世民也知始终无法进入朝廷为官,一直辗转各州郡是李渊心中的郁结,轻声安抚道:“父亲宽心些,说不定此次朝堂变动,对于父亲来说就是一个机会!”
李渊笑了笑,看着模样乖巧聪明伶俐的二子,忽地轻声道:“世民,你知道建成的性子,不要怪他!他对你没有恶意,只是这孩子太过耿直了些,眼睛里容不得沙子,有时你行事过激,在他看来已是出格举动!”
李世民笑容不改,温声道:“父亲放心,孩儿不会责怪兄长的!兄长处事公正严明,我们都很信服他!”
“那就好!时辰不早了,早些歇息去吧!”李渊笑眯眯道。
李世民躬身一礼,转身朝营帐外走去。
刚要掀开帘帐,李渊又在背后轻轻喊了一声:“世民”
“父亲还有何事?”李世民回头笑道。
李渊脸色淡然,深沉的眼眸直视他,幽幽地道:“应柴绍之邀,派遣三十名刺龙死士赶赴辽东的,是你吧?”
李世民浑身一震,眼睛里有些许慌乱,很快镇定下来,点头道:“是孩儿!孩儿不该瞒着父亲!”
李渊微微一笑,淡淡地道:“罢了,事情已过,我也不追究了。只是,刺龙死士培养不易,今后没有我的允许,你不准再擅自调动!明白吗?”
李世民深吸口气,躬身恭敬地道:“孩儿明白!”
望着李世民掀开帘帐离去,李渊微笑一点点消失,阴沉的双目倒映出跳动的烛火,久久地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