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元烨从出生起,就不受人待见。
他自己也知道,自己就像是天生遭人嫌恶一般,每走到一个地方,总会有各式各样的人跑过来,找各种各样还不带重样的借口来羞辱他。他拿到手的东西隔天就会被别人抢走,他好心帮助过的人几天后就会莫名其妙惨死街头。
后来除去养父外,他也不敢再接近任何人了,那只陪伴了他三天的猫,在第四天早上被埋在了乱石堆中,他原本想将其安葬,但在好不容易找到一块适宜永眠的土地而赶回去后,猫的尸体已经被切碎,成了别人口中的美餐。
有段时间养父也被他连累,因为保护他而被权贵带走,离开前养父把多年来攒下的全部家当都留给了他,可他无论如何也不想在看见身边的人因他而遇难了,于是他一路跟随权贵的马车跑进城中,打算用自己换回亲人的安稳——可追上马车后还没靠近,就看见了那位老人倒在了红褐色的垃圾堆中,马匹在一旁喘着粗气,权贵的手下手里握着的棍棒根本不会给人说话的机会。
他终于是独自一人了。
走在返回小城的山路上,纪元烨感到了一阵委屈,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就好像他的出生就是一个错误一般。恍惚间他已经走到了一棵树下,抬头可以看见树杈上正挂这一条草绳,不可思议的是,挂在树上的草绳形成了一个环,就好像特地在等他将头挂上去——一切就应该在这个时候结束,他想,现在连天都是那么告诉他的了。
可是他做错了什么呢?抛去委屈外,他感到了不甘心。他才不想就这么结束,收养了他而今却已经不在了的老人曾抚摸着他的头,告诉他无论如何都不能绝望。不,他才不想就这样死了,他还要帮养父报仇,还要帮自己报仇,那么多的苦日子过下来最后还要便宜上天,这怎么可能让人服气!
他抬头隐约看见自己的养父和那只猫就站在树上,养父朝自己微微摆着手,那张苍老脆弱的脸上是他一直想见却又从未见过的老人的笑容。那一定是老人在给自己打气吧,纪元烨咬紧牙关,他用手边的火石烧掉了那条绳子,连同这条山路旁的所有树木。
好巧不巧,树林中藏了一只以食尸为乐的妖怪,妖怪平日里靠幻术吸引人们前来好让自己的食物增加。树上的绳子便是妖怪幻术的成果,走进幻术的人类都会看到最为痛苦的幻觉,人类死前的悲伤和愤怒也是妖怪最棒的养料。
然后一把火,把树林连同妖怪一起烧死了。
明明是伤不到修士或非人之物的普通的火焰,在纪元烨手中就仿佛变作了神火。因为妖怪害人的传闻而前来驱逐的“仙人”看中了纪元烨的天赋,仙人一抹被烟熏得焦黑的额头,朝着纪元烨伸出手来。
“小子,你骨骼清奇天赋异禀,将来必有大作为,何不拜入我仙门?”就这样满脸笑容地带着纪元烨上了山。
清源山上的生活必然要比山下好的多,而成为了仙人的弟子后,吃不饱穿不暖的生活也成了过去式。仙人给纪元烨安排了一个住处,又把他交给了另外一个弟子,嘱咐对方一定要好生照顾自己的师弟,然后,就在纪元烨不舍的目光下乘云离去。初入仙门纪元烨非常的激动,可是一扭头看见师兄脸上的表情,他就预想到了以后的生活将是如何。
他的师兄名唤顾斐,长着一张和山下大众并无区别的、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混入人群中一下变能找不见的大众脸,身上穿着的则是一袭白衣,说不清是何等材质的衣裳上还纹了一株仙草,非常完美的一身衣服,就是搭上那张脸让人有些忍俊不禁。
他在顾斐的脸上看见了格外熟悉的神情,那是在山下四处流浪时,人们看向他时脸上所有的。他以为山上的仙人会与凡人不同,现在看来,也没多大区别。
果然,在来到清源山上的第二天,就遭到了师兄的敌视。顾斐在看不顺眼的人前毫不掩藏自己的敌意,他仗着师兄的身份,把杂役弟子的活扔给了纪元烨。
从小就习惯做这等事的纪元烨并没有感到哪里不对劲,老老实实地去干了活,然后回来则被一顿挑错。
打骂自是无法避免的,纪元烨看着师兄率领一大群不怎么熟悉的同门弟子将自己围了起来,无奈闭上眼睛,任由他人口水四溅。
至少能吃饱穿暖还能学到仙人的本事,他还要帮养父复仇,自己所受的委屈到现在还不少么?
一直抱有这种想法的话——纪元烨咬牙,他觉得自己怎么想,在这座山上怕是活不长。
顾斐不是一个好师兄,也不是一个适合修仙的人,最喜欢做的事情是让别人去体罚别人。在又一次被一通毒打还被吊在柴房中继续受罚后,站在一边实在是看不下去了的普通杂役,带着“你真是太可怜了”的目光开始和纪元烨说起顾斐的坏话。
“那家伙逢人就说自己是火属单灵根,就是天生的修士,可是我们这些看过他入门的人都知道,哪里是这回事啊。”
“……”被吊在柴房中的纪元烨奄奄一息,好像还没缓过神来,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你也忒倒霉了。”杂役一声长叹,他瞅着被罚的新入门弟子伤口处滴滴答答不断下落的鲜血,实在不忍,但手都放在绳结处了却仍是不敢将人放下来。
“你别怪我啊。”他又一叹气,“上次我把你放下来后就被打一顿,如果不是我拼命地求饶,估计就直接没了。”
“没……关系。”纪元烨勉强地笑笑。对于他被“放下来”一事,他完全没有印象。但他觉得,这也不能怪别人。
他与这个杂役弟子并无多大交情,对方会和他说那么多话,也只是因为平日里太过憋屈,无处可发泄怨言罢。
“我就和你说吧,唉!”终于找到诉苦对象了的杂役弟子跺了跺脚,把他多年来积攒的苦水一股脑全都倒了出来。
“他哪里是火属单灵根,而是水火双灵根,这种要人笑掉大牙的运气也就他那种人能遇上了,水火不相容,像他那样的,以后想要做什么都难!还装模作样,在上面那些仙人面前装出一副好人样子……呸!”
杂役说话时一脸的不屑,他说顾斐之所以穿白衣,是因为顾斐崇拜的某位上仙也是白衣飘飘,而衣服上纹的那株仙草则是顾斐亲力亲为,模仿的是上仙衣摆上的图案,只不过做出来就成了个四不像。
“那……可否告知我……究竟是哪里惹得师兄不满了?”
这个问题,纪元烨已经好久没问过了。
第一次问出类似的问题是在他被同龄人踩在脚下的时候,据说那是他母亲的一个朋友的儿子,也是村里最为健壮的孩子,在他被迫离开村子前就已被一个路过的道长看中,不知带去哪里学习道法了,在此之后,也没再回村子看过。
“哪里都得罪。”杂役弟子同样也毫不掩藏自己眼底的怜悯,“你比他有天赋啊,又生得好看,他感觉到了危险,自然不会给你有好脸色。”
“你看到没有。”柴房外晃过一个女孩的身影,“那是他的心上人,就担心被你抢去。”
“是……师姐么?”纪元烨循着杂役手指的方向,一眼就能看见那个在柴房门口张望的女孩。女孩年龄似乎和他差不多大,一头乌黑秀发在脑后用白色缎带扎成两个小辫,穿得怎样则被柴房挡住了,估计也是一身白衣。
“是啊。”杂役收回自己的手,“是顾霜师妹,也是你的师姐,大概顾斐师兄看见你和她走得近,嫉妒了吧。”
顾霜是在纪元烨之前入门的,两人上山不过相差了几天时间,又是同龄人,虽因为纪元烨的顾忌没见过几面,但待在一起时还是相处得很好。小姑娘的天资一般,但他们的师傅在普通人眼中是仙人,而在清源山上不过只是一介地位比较高的普通修士罢,所以收徒也没什么讲究。顾霜作为杂役从底层干起,后来没过几天,因为勤奋转正。
也许顾霜刚入门就被那两百多岁的老头子给看上了,顾斐的样貌停留在二十多岁的青春年华,虽然还是相差了五六岁,但老牛吃嫩草和一见钟情这种事他还是做的出的。这种事若是传出去,顾斐在外人面前的形象便全都毁了,不过或许是所有人都知道家丑不可外扬,他们看着顾斐在其他人面前装成君子,也没人敢指出他其实是个小人。
小女孩现在正值天真烂漫,什么也不懂的年龄,可能是好奇这间柴房是做什么用的,就这样凑了过来,然后瞅见里面还挂了一个稍微有一点眼熟血淋淋的人,吓得站在柴房门口不敢动弹。杂役弟子匆匆起身将纪元烨放下,纪元烨往阴影处缩了缩,他不想让顾霜看见自己现在的这副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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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隔天,顾斐带着纪元烨向师傅请示,带着一众新进门的弟子,下山历练。
“可是师兄,你先前教我的心决和给我的典籍,我还未曾……”拖着伤痕累累的身躯站在山门口,纪元烨犹豫着开口。他觉得自己的这个师兄是不是在修炼上也打算捣乱,给了自己一套错误的心法。
而对方只给了他一个恶狠狠的眼神,两人带着身后的一众人走下山,一路无言。
此番下山历练非常幸运,途中没有遇到任何危险,而在追着一户人家里躲藏的不明生物跑进城外树林后,他们竟在一个简陋的树屋中发觉了堆满整间屋子的奇珍异宝。
那个树屋必然是有主人的,也许是遇到了什么危险,又或许屋子的主人本身就是个危险——可眼中只剩下珍宝的人有怎可能想那么多,就像是着了魔一样,顾斐将屋子里的所有箱子一个个打开,看着里面的东西拍手叫好,又碍着自己这讨人厌的师弟在身边,不好对这些宝物动手动脚。
“还是小心为上吧,师兄。”纪元烨站在树下,他想起了一个月前自己上山时的情景,他的师傅告诉他,树林里会藏有各种妖魔鬼怪。
他暗自将手搭在了腰间的那柄短剑上,这短剑还是下山前顾霜替他求来的——在那时他就想过,这场历练也许不会很顺利,因为除了关注真正的敌人外,还得小心自己人的黑手。
“这说不定是陷阱。”就算自己的师兄也是需要警惕的对象,但是该提醒的时候还是得提醒,“也许是幻术。”就像之前那条草绳一样。
可惜顾斐不没有心思听他师弟扯这扯那,他当场打定了主意,要把这些东西全部带走。
纪元烨听着身后一群起哄的同门师兄弟,也没法再说什么劝阻的话,他默默地跟着别人一起上前打算搬动那些宝箱,但是自己的那个师兄又一个眼神阻止了他。
大概是担心自己对这些宝物做些什么么?纪元烨在心中暗自想到。
真是叫人无法理解,他想。这个师兄对他的戒心,似乎远超于他对师兄的防备。他觉得自己的师兄简直不可理喻,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对方要戒备自己这样一个还没学会任何“仙术”的入门弟子。
“别想太多。”搬着宝箱与自己擦肩而过的另一位师兄小声说道,纪元烨勉强笑了笑,点头示意。入门的这一个月来,虽然遭到顾斐的刁难,但还是有人对他持友善的态度——他觉得这已经很好了,就仿佛,和曾经的生活在某些程度上重合了一样。
“啊哈!这次的收获如此丰富,那群看不起我的人一定会对我刮目相看!”
队伍后面搬运箱子的人哀声叹气。
他们的大师兄终于放弃了治疗,只因为这里并没有地位高过顾斐的人,人家都懒得装了。
——然后,那么多的奇珍异宝,只过了一天便不见了踪影。
从房中走出的顾斐看起来浑浑噩噩的,就像刚刚目睹了一场难以想象的噩梦一样。而原先摆放在他房中的东西,在一夜间全都消失了。
纪元烨坐在酒馆的一楼,面前除去清水外什么也没摆。下山历练,他的师傅或是师兄都没有给他额外的盘缠,想来那些东西也是得在平日里自己挣得的。
他抬头就能看见站在楼梯上摇摇晃晃、好像就快跌下来的师兄,跟在对方身边的还有几个与顾斐一齐上楼确认的弟子。在看着自己的师兄终于走完楼梯下到一楼后,他又扭头朝另一个方向看去。
来这家酒家歇息一夜的主意是队伍里的人提出的,从顾斐冲下来说“宝物都不见了”的时候起,那个人就坐在桌前浑身颤抖不停了,一副生怕怒气冲天的顾斐把他的头给扭下来的样子。这下看到顾斐,哆嗦地两眼都直往上翻,感觉快要休克了。
“纪师弟,你想想办法……”坐在纪元烨身边的弟子也在抖,边抖边把身旁的人往外推,也不知是在图个啥。
“师兄。”纪元烨皱了皱眉,被后面的推着起身上前,顾斐闻声抬头,抬起手指着他好像要说点什么,但最后什么也没说,又摆摆手让他赶紧退下别烦。
纪元烨:“???”看来师兄受到的打击挺大。
他和身边的一众弟子们瞅着顾斐魂不守舍地离开了酒馆,在看见顾斐的身影消失在酒馆门口又见身边的弟子也没再拉着他不放后,定了定神,抬腿就往楼上跑去。
如果是妖怪的幻术的话,在上山前师傅曾教过他确认的方法,不过这所谓的“确认”,一定得等到幻术破除之后。单纯只是一个确认的法子,没办法在陷入幻觉的时候从幻觉中逃出。
房间里确实空无一物,妖怪的幻术只是障眼法,如果东西还在的话,这房里就没法待人了。
“不是幻术……”那会是什么?
他在房里绕了一圈,最后停留在紧闭的窗前。
说不清为什么,他能感知到窗边起伏动荡的灵力,就好像是这个世界在告诉他,不久前有一个不知道怎么走门的人踏窗进来了一样。
“……什么!”深吸一口气,他推开窗户,接着立即被外边的景象吓了一大跳。
酒家的二楼,这间屋子的窗,应该正对着酒家背面的水沟和围墙。
而现在,水沟和围墙都在,不过是染上了他这辈子不愿再见却又不得不天天见到的那种颜色。
倒下的蒙面黑衣人,还有四溅在围墙上甚至连水都被染红了的红褐色血迹,昨晚不知这里发生了怎样的惨剧,而那个引发这一惨剧的人,也许就是带走了这满屋宝物的——
“哟。”
纪元烨猛地转过身去,只见一个身穿黑色夜行衣而又头戴与这副扮相完全不配的精致面具的人,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房内。
“小友,初次见面。”黑衣人半边脸被面具所遮,唯一能看见的就只有那微微向上扬起的嘴角,象征着面前人的心情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