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天下财富出于东南,而金陵为其会。金陵,先吴主孙权定都于此,钟山龙盘,石头虎踞,此乃帝王之宅也。晋有名将羊祜、杜预,前仆后继终归灭吴一统,而后更是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东晋、南朝的宋、齐、梁、陈均相继在此建都,经济发达,文化繁盛,可谓“六朝金粉地,金陵帝王家”。纸醉金迷尤以朱雀门外的秦淮河最盛,沿河两岸店铺兴隆,商贾云集,高楼邃阁,雕梁画栋,勾栏酒肆,莺歌燕语。夜晚的景致最动人了,河道弯转迂回间,百舟拥塞,画舫凌波,碧水阴阴,灯影绰绰,低吟婉转,歌舞升平,好一派太平盛世。
故事就从这里开始了,此时是晚唐唐文宗开成三年(838年)五月初三的深夜,西边的天空中,上弦着一弓峨眉弯月,树影婆娑的河边甬道上走来了主仆二人,“老爷,您又喝多咧。”仆人杜安一边扶着老爷,一边嘟囔着。
看这位爷三十岁开外,头戴幞头,外穿胡服,身高八尺,珠圆肉润,白净子圆脸,月眉下一双桃花眼似醉非醉。此时,他的注意力全没放在仆人身上,正依偎着朱雀桥的栏杆,仰望着薄纱中的明月,随口吟道:“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堂花》。”一丝不为人觉察的失落和感伤从他的脸上掠过。
河面上起雾了,它漫过了河堤,漫过了甬道,漫无目的地向着乌衣巷那古朴的石板路上伸展过去。“梆,梆梆”巷子里传出三更的报时声,河房里的丝竹莺调渐渐地沉寂下来,脚下的秦淮河水带着一天的香艳默默地流远了。微醺的男子下了桥,蹒跚着走向他那条停靠在码头边上早已发旧的官船,此人非是别人,正是风流才子杜牧杜牧之。
穿过“邀笛步”那漆得朱红的坊门,忽然发现灯影摇曳的码头上,不知是什么时候?一艘小福船停泊在官船的旁边。
走近了,往小船的舱里望去,只见船尾两个艄公正喝着小酒,东一句西一句地聊着,“兄弟,恁来的时间短,经历的事情少,老哥俺可是见多识广啊!”
对面的艄公不服气地反驳着,年纪大的以老自居嗔怪道,“安阳娘来!恁还不服。”除了他们两个舱内就再无旁人了。
杜牧回身四下寻去,远处几棵柳树的暗影里站着四个人,一高三低,样貌看不清晰,只能分辨出大致的轮廓。
这时,其中的大孩子正舞动着一对金锏,动作由缓而疾,锏光仿佛金龙护体,玉蟒缠腰,紧急处似钱塘大潮巨浪滔天,平缓时如彩云追月扣扣相连,一招一式舞得有模有样,身边看似师父的中年男子频频点头。
大孩子收式后,随即跳起个胖小子,虽身挺略矮,但长得敦实有力。只见他单臂抡起一杆大枪,呼呼作风,这枪法真可谓,平下里横扫千军,竖起来穿天破地,杜牧为这孩子小小年纪竟能使动如此分量的兵器而暗暗惊叹。孩子猛得翻身,画出一条银线,“咔嚓”一声,枪尖戳入一颗大柳树的树干里,振得柳树嗡嗡直响,枝叶乱飞。
“停!”男子招手示意,“励儿,这招回马枪要身枪融为一式,借气发力,以力托气,你看着。”
看这位接过枪来,掌中一抖,借气发力,一枪变两枪,两枪生四枪,转眼间身前身后遍是枪花,有实有虚。在月光下,刺出点点寒芒,让人目不暇接。忽是脚下疾步如飞,纵身擒枪,一招长河贯日,势不可挡;忽又似落樱飞花,枪头化作漫天飞舞的花瓣,罩出一片金幔,舞得风雨不透。
七十几招枪法一气呵成,最后一招似灵猿矫捷,倒提枪杆侧身翻转,枪尖上挑,径直扎出,人枪化成一道飞鸿,大枪不偏不倚从树干中心穿出,随即一掀,碗口粗的柳树便轰然倒地。
“好枪法!”杜牧再也抑制不住心底的敬慕之情,赞美之词脱口而出。
这一喊也惊动了习武的四个人,他们扭头同时向这边望来,牧之也为自己的冒失很是谦意。
“老爷,上船哦,夜深天凉咧。”杜安提着盏羊角灯笼,弯腰放下了跳板。
走入舱内,官船虽不大,但船舱还算宽敞,屏架几案一应俱全;奇石书画装点文雅。杜牧拉开圈椅,坐在书案前,心里还在回想着刚才的一幕,“回马枪……”他猛然想起,“他们不会是罗成的后人吧?”
“呜呜,呜呜”从雕花的船窗外传来隐约的哭声,“是谁家的碎娃在哭?”牧之辨着方向,问正送上茶来的杜安。
忽又哭声听不见了,却飘来了悠扬的笛声。“梅花三弄!”这曲子对于精通音律的杜牧来说是太熟悉不过了,而且还在这秦淮河邀笛步,他顿时激涌出似当年钟子期遇知音的激情。听着,听着,不觉兴致大发,“杜安拿琴来!”
古琴伏案,勾抹托撮,按揉摇吟,撩拨顿挫下一朵朵傲雪梅花在琴弦间绽放,琴笛呼应,可叹这境界不能永驻,怕是此曲只有天上有了。
笛声由远而近,停至舱门外,“笛声琴律波上起,秦淮古水也无眠。”说罢是一串爽朗的笑声,“知音何在?”听到呼唤,牧之赶忙起身相迎。
看这位来者,年纪比杜牧略长,身高七尺有余,头戴五梁冠,外套圆领窄袖袍衫,面如古月生辉,脸似淡金镀容,眉成利剑入鬓,目若明珠朗星,好个英雄气概。
杜牧深施一礼问候道:“兄台可好?”
“同好,同好,”这位英雄也一面回礼,一面上下打量着对方,大方地躬身问道,“敢问,知音贵姓高名啊?”
牧之马上屈身回应:“京兆人士,杜牧杜牧之。”
“哎呀呀,您就是博通经史,才华横溢的大才子杜牧之呀?”那崇敬之情全展现在英雄的脸上。
“不敢,不敢,如果我没猜错,英雄应该姓罗吧?”杜牧试探着问道。
“何以见得呢?”英雄听他如此说很是惊讶。
“小弟刚才冒昧地听您说到回马枪……”
“哈、哈、哈、贤弟你猜错了,我不是罗家后人,但我们两家确实是世交。我姓秦,单字靖,山东济南人。赎个罪说,祖上是护国公秦琼秦叔宝。”谈吐间绝没有忸怩虚假。
“失敬,失敬,原来是凌烟阁开国英雄护国公的后人啊!快请进舱内。”
宾主落座,杜安献上茶来,牧之忍不住问道:“据小弟听说,当年罗成老前辈和护国公互教自家武艺时,并没有把各自的绝技传于对方,可真有此事?”
“不瞒贤弟,确有此事,这话可就扯远了,当年他们两个表兄弟互授武艺时,确实没舍得将罗家的回马枪和我家的杀手锏教于对方,可叹后来恰恰印证了各发的誓言,罗成先祖被万箭穿身,我老祖吐血而亡。”
“那你这回马枪?”
“提起回马枪,我先给你说说我们两家的宗谱,我们秦家世代官宦相承,从南陈太宰秦旭起,传马鸣关大帅秦彝,彝传琼,琼传驸马爷怀玉、怀道,另有两个义子秦用、秦山,怀玉传秦汉、秦英,‘揪头太岁’秦英传秦方、秦文,‘金臂二郎’秦文传秦双,秦双传秦环,‘金头太岁’秦环传秦洪,自秦琼老祖已传七代了。罗家自燕王罗允刚生罗艺,罗艺生罗松、罗成,越国公罗成生罗通、罗仁,‘御儿干殿下’罗通生罗章,罗章生罗昌、罗英,罗英生罗增,罗增生‘粉面金刚’罗灿、‘玉面虎’罗焜,罗灿生罗少保,‘东平四十八将’的罗少保生罗谏,罗家后人现隐居在河北道(山东)临清。这回马枪是祖上秦英征西救驾时,由义弟罗章相传。”
“真是一脉相承,代代忠烈呀!”牧之目不转睛地望着秦靖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
“代代忠烈又如何呢?想我秦家烈祖烈宗为大唐出生入死,却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杜贤弟有所不知,蒙太宗皇恩浩荡,敕令祖上在济南府西门外净池边修建秦家府宅,那是何等的荣光!不想武皇称帝,老祖秦英不满薛丁山被满门抄斩,一怒撞死在金殿之上,使龙颜震怒,派武三思围抄秦府,老祖母遣散家小,含恨自缢,从此子孙天各一方。”
“现在那国公府还在吗?”杜牧心情沉重地问。
“没了,沉水底了,围抄那天原本响晴的天,突然电闪雷鸣,风雨大作,偌大个府邸在豪雨中陷为一泓潭水。家没了,国犹在,我们这些孤魂野鬼飘零天涯,有谁怜?”靖英雄这时眼望纱灯,好像要把这灯光看穿似的。
义愤的杜牧拍案而起,朗声说道:“国将不国,还谈什么家呀!江河日下,尤以甘露之变后最甚。宦官专权,朝纲败坏;朋党相倾,言路闭塞;藩镇割据,国力日衰。朝堂之上显贵弄权,横征暴敛,贪腐之风盛行;宫墙之外贪官污吏,豪取明夺,哀怨之声沸然。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此乃武侯醒世肺腑之言。我辈当力清君侧,振国纲,爱民如己出,施政与德尚,不为社稷倾覆而扼腕,不愿黎民涂炭而愁伤。君不见,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是何等的辉煌;君可闻,戍卒叫,函谷举,楚人一炬,可怜焦土!是怎样的顺畅。呜呼!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好个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秦靖被这慷慨激昂的话语感染得站了起来,“杜兄弟真可谓我的知音啊!大丈夫生于世间,就应抱鸿鹄之志,建伟业之功。我遇杜贤弟,有相见恨晚之感。若不弃,我愿与老弟结为金兰之好。”
杜牧的双手紧握住秦靖的大手,“我也正有此意!”急唤来杜安,摆上长几,二人焚香跪拜,分别报上生辰,秦靖长杜牧五岁为兄,杜牧为弟。
结义礼毕,已成异姓兄弟,不免吩咐布上酒菜,说好定要一醉方休。
牧之起身把注将义兄的高足杯斟满,“义兄请,越酒一杯聊表小弟寸心。”
秦靖端起杯来,馥郁芳香之气扑面而来,酒液似琥珀融化,透明澄澈,惹人喜爱,“女儿红,越州酒之上品。”
“义兄好眼力!正是女儿红。汲取门前鉴湖水,酿得越酒万里香。这酒不仅能被书圣王羲之和谢安用来曲水流觞,行书《兰亭集序》,更可做祭祖会友的首选,江南才俊陆龟蒙有诗云‘不独祭天庙,亦应邀客星’。此酒如清官廉吏,不参一毫假而其味刚真;如名士耆英,阅尽世故而其质愈厚。”两人举杯细细抿着。
桌上就着几样小菜,样虽不多,但做得却是精美。秦爷夹起一箸干丝,松散不结团,细如银线,“秦淮小吃真是名不虚传啊。”
“确实,这猪油饺饵、鹅油酥、软香糕、豆腐涝,金灿灿、黄澄澄、绿油油、白花花,如大千世界,五彩缤纷;甜滋滋、咸漬漬、辣乎乎、脆生生,似磊落人生,百味俱全。”牧之为秦靖夹上个水晶包子,“义兄,想你也知道,当年王羲之五子王徽之,才华出众,任性随意,旷达通脱,一派名士习气。他素闻京城中桓伊是著名的吹笛高手,世间称其为笛圣,但是两人素不相识,只是久仰慕名尔。一次徽之坐船停靠在这秦淮河边,恰巧桓伊从岸上经过,于是,徽之便邀请他演奏一曲。想那桓伊可是淝水之战八万破八十万,使前秦苻坚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大英雄啊!可他并未居功自傲,仍然十分豁达大度地即刻下车,蹲在胡床之上为其作三调,吹罢便上车离去。此曲就是《梅花三弄》,它借梅花的洁白芬芳、耐寒斗雪以抒发情怀,来歌颂君子高尚的情操,这才有了这邀笛步码头。月明更想桓伊在,一笛闻吹出塞愁。义兄,刚才听你吹出的曲调内力淳厚,音色高亢挺拔,你那笛子能让小弟一观吗?”
“那有何妨。”靖爷说着话,抽出插在腰间的笛子,送了过去。
杜牧接在手里仔细端详,“这是把铁笛子啊,若是没有一定的内力是吹不响的。”
秦爷赞许地回应道:“义弟真是见多识广啊!对,我这铁笛子虽比不上桓伊的柯亭笛,但也是难得的宝贝。那柯亭笛是前朝蔡邕的杰作,拆柯亭而雕笛,拾焦桐而刻琴,才有了《梅花三弄》和《胡笳十八拍》的绝唱。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汉祚衰。天不仁兮降乱离,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时。干戈日寻兮道路危,民卒流亡兮共哀悲。烟尘蔽野兮胡虏盛,志意乖兮节义亏。对殊俗兮非我宜,遭恶辱兮当告谁?笳一会兮琴一拍,心愤怨兮无人知。想那蔡文姬蒙难漠北,还心念国家故土,我们这些七尺男儿真是无颜以对。我这铁笛采自苍山脚下的乌金打造,是用来练习内力的。”
“是啊,这《梅花三弄》我是会吹的,《胡笳十三拍》只是听董大老前辈的弟子杜山人弹过一回,可以说是悲情跌宕,绕梁三日呀。好笛子!”牧之把玩观赏,发现在笛尾刻着个“段”字,心想其中自有寓意,也未多问,便将铁笛双手奉还给义兄,“来,兄长接着喝酒,酒逢知己千杯少啊。”
不多时一注酒喝光了,“贤弟,我那船上还有好酒呢。”秦爷微醉着起身向船窗外喊去,“德儿,德儿。”
“师父,我在!”小福船里传来略带嘶哑的童声。
“把我那两坛洋河老酒抬过来,”
“是!”不多时,一前一后两个孩子各抱着酒坛子走了进来。
牧之借着舱内明亮的烛光仔细端详,走在前面的孩子年龄约十四、五岁,面如冠玉,鼻直口方,长眉、瑞凤眼,一团正气集于印堂;后面跟着的看似十岁上下,圆眼有神,两条粗眉又黑又重,肤色黝黑,敦实憨厚。
“放在桌上,来见过师叔。”
“师叔好!”两个孩子异口同声地称呼道。
“好,好,师叔这也没准备什么,有了。”牧之抬眼看到书架里的两盒宣笔,握在手里才有了主意,“江南石上有老兔,吃竹饮泉生紫毫。宣城之人采为笔,千万毛中选一毫。孩子们,拿着,一人一份,以后做个文武全才的大英雄。”
秦爷笑着把右手搭在大孩子的肩上介绍说:“这是德儿,我的大徒弟。姓马,名明德,取自《大学》中‘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山东宁海人。这孩子生性耿直,行事谨慎有度,遇事胆大心细。”
又摸着矮个孩子的头顶,“这是二徒弟,高顺励,山东滨州人。天生力大过人,就是干什么都不细心,别说,就对吃的挺上心。”说得励儿双手摆弄着衣角,扭捏得像个小姑娘。
“咦,小三怎么没来,三儿呢?”
“师父你看,他在那儿呢。”顺着德儿的手势望去,舱门口珠帘后,藏着一个小脑袋,一伸一缩甚是顽皮。
“进来!”就等着师父这句话啦,帘子一分跳进个白瓷娃娃,上身着红色半臂小衫,下穿长及膝部的绿色小挎,团团脸儿,尖下颚,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在乎闪乎闪着的长睫毛下异常有神,让人乍一看,还以为是年画里的福娃从画里跳了出来。
福娃几步蹦跳着来到师父跟前,“三儿,来见过师叔。”秦爷疼爱地把他揽在怀里。
“师叔好!”这奶声奶气的一叫让牧之从心里往外的舒服,第一眼看见时就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越加仔细端详越像自己早丧的大儿子俊之。
“碎娃,刚才是你哭个啥么?”他随手捏了个鹅酥饼塞到那小手里。
不想那小手却背到了身子后面,回头仰脸看着师父。
“师叔给的,你就拿着吧。”听师父这般说,那小手这才接了过去。
福娃冲着师叔笑咪咪地露出白净净的小牙,“我吹不响笛子,一着急就哭了。”
秦爷爱抚着娃娃脑后的小辫,柔声说着:“这孩子是个孤儿,姓庄,名义方,义方是取自《左传》中‘义方爱子,教之以义方,弗纳于邪’。贤弟你知道此话是说,疼爱子女,就要用高尚的道义来教育他,而不要让他接纳邪恶的东西。希望他长大之后,就能做个堂堂正正的人,这也是鸡足山跃治禅师给他起名的寓意,更是对我的嘱托。”
“义兄,那他的父母和出身呢?”
“那可说来话长了,你听我细细道来。”秦爷的目光透过窗子望出去,像要拨开那笼罩四野的重重夜幕,思绪也似这秦淮河水一般荡漾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