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绮呀,怎么又伤心落泪了呢?”老员外正好从书房里走出来,对晚辈关切地询问道。
“没有,叔叔,我只是想起了一些往事。”妇人遮掩地解释着,“陌儿,你可能不晓得,叔公原来可是威震一方的金陵将军啊。”
“什么威震一方啊,老了,我贺泰年轻的时候官拜金陵将军、武翼大夫。横刀跃马,纵横千里,穿行敌阵如入无人之境。可现在别说是提刀了,提鞋都困难。但要是国家有难,廉颇老矣,尚能纵横疆场。”
员外神情失落地坐到石桌旁,“齐安大师来信说,吐蕃国发生内讧。昔日意在唐蕃患难与共,相互帮助,友好相处,不动兵革而立甥舅会盟碑的吐蕃赤祖德赞,被大相韦甲多热勒死了。此前吐蕃宗教经佛苯之争,顿渐之辩后,佛教显密相承如日中天。然物极必反,德赞对僧侣过于推崇,不劳而获的僧侣聚增,天灾人祸不断,搞得是国库日渐空虚,民众苦不堪言。尤其是设立僧相钵阐布一职,凌驾于贵族之上,一言九鼎,权傾朝野,终于引来失权贵族的反扑。以大相韦甲多热为首的苯教势力,毒死了早已皈依佛门的大王兄藏玛,劫杀了逃亡天竺的师僧钵阐布娘·定埃增和最早出家的‘七觉士’中的多人,还把出逃的钵阐布贝吉云丹捕回诛杀。最后谋杀了吐蕃王,立其兄朗达磨即赞普位,厉行禁佛崇苯,污蔑文成公主为罗刹鬼转世,摧毁佛、法、僧三宝,使吐蕃僧众无立足之地。故大师委托我恳请御史陆宾虞及你家陆翱游说进谏,希望当朝发博爱之心,收容蒙难的吐蕃僧侣。这不,我分别写信给他们,阐明利害,晓明道理。”
那妇人听得是紧锁双眉,“叔叔,陆翱现正在苏州府中,我可将信带给他,可那陆宾虞为官在朝,到长安路途遥远,陆龟蒙尚在湖州刺史张博处为幕僚,更没有空闲去他父亲那里。如何去找个托底的人呢?希声若是再长几岁就好了。”
“母亲,我去吧,我也有好几年没见到宾虞大哥,正好去看看他。”
“太奶奶,五奴和小姑奶一同去,五奴也想爷爷了。”
两个姑娘家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桌子旁。
“胡闹,两个女孩子这千里迢迢的怎么能让人放心。”老员外当即否定了她的提议。
那个叫贺儿的美少女秋波荡过正落在小猪身上,喜出望外地喊道:“不是还有他吗?你能不能陪我们去趟京城啊?”
还没等小猪答话,妇人低声申斥她,“什么你呀你的,别没大没小的,这是你周家哥哥,你得叫他二哥。”
姑娘抿嘴嫣然一笑叫了声二哥,跟着屈膝施礼。
小猪急忙起身还礼,不知为啥脸儿火烧火燎的,忙不迭地连声说:“妹妹好,我正闲来无事,保护姑娘们去长安,我当义不容辞。”
这时朱大嫂子端来了茶水和葡萄,员外特意嘱咐道:“老刘头那儿也送些去。”
那胖嫂子咯咯笑着说:“我这就去。”
贺员外看到送信的人已落实,心情自然开朗,指着盘中的葡萄,“这是西域的马奶葡萄,甘甜脆爽,是自家院子里结的,都快尝尝吧。”
他摘下一粒放在嘴里,“小伙子,你吃啊。这葡萄种子还是早年李白先人带来的呢,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当年我曾祖和王翰、张九龄等才俊交好,常在人称‘提拔女婿全靠老泰山’的燕国公名相张说门下品诗论赋。又与他们陆家的高祖,那位‘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的宰相陆象先是姑表兄弟。”
他看了眼那妇人,接着跟小猪讲,“而陆象先又是‘草圣’张旭的搭边表哥。我曾祖交友甚广,但其中最知心的,还是和李白先人的忘年之交,他那‘谪仙人’的称号就是我曾祖给起的。曾祖离京返乡时李公赠诗‘镜湖流水漾清波,狂客归舟逸兴多。山荫道士如相见,应写黄庭换白鹅’。到后来老祖仙逝后,他又怀念写道‘四明有狂客,风流贺季真。长安一相见,呼我谪仙人。昔好杯中物,今为松下尘。金龟换酒处,却忆泪沾巾’,感情至深跃然纸上。小伙子,你进过观里,是否见到李先人的牌位了吗?”
小猪向员外点了点头,员外贺泰点首回应道,“对呀,这千秋观里供奉的先人们个个都是忠义之士,中流砥柱,国家栋梁。有一生忠义仁勇,诚信名冠天下的关云长;亘古第一忠臣,心有七孔,以死进谏的皇叔比干;信用为本,公正不阿,除瘟剪疟,祛病禳灾的赵公明;又有潜心教导子侄,东山再起,挫败桓温篡权,决战淝水的东晋太傅,我们会稽人谢安;闻鸡起舞,为拯救民族存亡节烈北伐的车骑将军祖逖;更有那个推翻羯胡后赵,颁布《杀胡令》,使五胡闻风丧胆,汉家扬眉吐气的冉闵大帝。虽然冉闵最终被前燕慕容儁所杀,但对胡人称为两脚羊的汉人来说是有再造之功啊。”
他吹散茶面上的茉莉花瓣,慢慢呷了一口。在这天高云淡的夜晚,群星灿烂,皓月当空,再加上阵阵的西风,好不清爽。
老员外略有感伤地望着满天星辰,“列列先贤都已随着滚滚红尘而去了,刘锡禹曾感慨道‘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物是人非,事过境迁啦。然后代子孙不敢懈怠,生生不息,禀承遗志,前仆后继,才有了今日的大唐盛世。可惜应了老百姓的话说‘人打江山,狗坐殿’。当朝不知道勤勉自爱,使得国家江河日下,潜流暗涌,盛世恐怕也是昙花一现呀。说到后代子孙,他们虽隐于草莽,但心怀激盎,报国之志犹存。你不要小瞧了那个不声不响的老刘头,那叫深藏不露,他练的是偏花七星拳,挥拳似流星,招法迅疾无比。淝水之战的北府军猛将刘牢之是他的先祖,是取得洛涧大捷的功臣。而朱大嫂子则是被前秦俘虏的原东晋襄阳守将朱序的后人,朱序虽身在秦营,但不忘报国。在淝水之战关键时刻从秦军阵后大喊‘秦兵败矣!秦兵败矣!’使前秦百万大军军心动摇,功亏一篑。”
正说着,院中起了一阵旋风,自正西向西北卷去。
员外问道:“小伙子,你那密宗瑜伽功夫是从何处学来的呀?”
小猪坦诚地回禀:“是几年前在长江入海口偶然从鲨鱼嘴下救起一个吐蕃喇嘛,他传授给我的。我师父叫德吉单增,是吐蕃僧相娘·定埃增座下的俗家弟子,后来去了五台山。”
“是吐蕃僧相的弟子,武功一定十分了得!”老人由衷地赞叹着。
妇人为这爷俩斟满茶水,不放心地商量道:“那么好吧,二侄儿,你为齐安大师送完回信后,就去苏州陆府找我们,由你护送贺儿她们进京。”
“谁要进京啊?翱嫂子,谁要进京?带我一起去。”这尖声响过,人已走进院中,月光下是位妙龄少女,双手叉腰,妩媚间飞扬着跋扈,高贵中暗藏着骄横。
小猪一眼认出,正是那个大闹戏台的霸道女子。
员外见她出现,立即装出嗔怒的样子,严厉地训道:“疯丫头,整日在外撒野,人家都告到我这儿来了,说是看到是你放火把戏台给烧了。你还学会吃霸王餐了,不光不给钱,还动手打伤了酒楼的伙计,是你不是?明天就跟我向人家赔礼去。”
“不行!都是他们欺负我在先,戏也不好听,菜也没滋味,还要什么钱呢?”丫头反而满腹委屈地辩解着。
员外脸上的怒气消退了,“你不去招惹人家不就行了?即使受了欺负也要忍让。我们贺家是书香门第,官宦世家,讲求的是知书达理,遵循的是三纲五常,你个大家闺秀,要喜怒哀乐不形于色,待人接物务必礼貌周全。我后悔当初给你请了棍棒师父,使得你在外面惹是生非。还要去长安呢?你在家老老实实地呆着吧。”
“不行!我非去不可。嗲嗲,你太偏心了,哥哥们就能在外面四处闯荡,我怎么就不成呢?”
“你是个姑娘!”
“姑娘怎么了?代父充军的花木兰是姑娘吧,命运坎坷的蔡文姬是姑娘吧,出塞和亲的王昭君是姑娘吧。我怎么就不能出去历练历练呢?”
一席话说得老爷子哑口无言了,张口结舌地只会说:“强词夺理,强词夺理。”
妇人见父女两个争吵得面红耳赤,急忙从中劝解道:“叔叔,芰荷也不是小孩子了,她跟着去也好给贺儿结个伴,路上加些小心就是了。”
员外无奈妥协地说:“哎,谁能拗得过她呀,都是我惯的。”
于是放心不下地正色叮嘱她,“路上要听这位小英雄的,你和贺儿要相互照顾,多带些盘缠啊!”
那个叫希声的男孩子从房里走出来,睡眼惺忪地问道:“你们要去哪里呀?是要去长安吗?”
妇人随口说道:“你就别去了,在家专心读书练字,吟诗作赋,功课要紧。”
小男孩无辜地回应:“母亲,我没想跟着去呀。诗咱们回苏州再作吧,可现在是屋里的褥子湿了。”
第二天早早的,小猪告别众人回海昌院去送信,与宋姑姑约好了两天后在苏州相聚。
因心中有事,他行路匆匆,由三江口寻得海豚横过钱塘江,几纵即到盐官岸边。
小猪拿出竹筒套在白海豚的颈上,拍着它的头说:“小猪猪,我有事要做,自己回去,把竹筒里的纸条交给我大哥,走吧!”
那白豚似乎听懂了他的话,在水中直立起来仰头“哒哒哒”地叫着,小猪把手一挥,那灵物“哦、哦”两声钻入水里游远了。
看它走远了,小猪跑上坡去,突然想起今年还没有拜过潮神呢,折身回来进入小庙,向潮神伍子胥的神像拜了三拜。
不知怎么搞的,往年拜神时心里想的是朴朴素素的“风调雨顺,出海平安”的祝福。可此时却是满脑子走马灯般闪现着贺姑娘的音容笑貌,挥也挥不散,赶也赶不掉。最后他祷告道:“祝愿贺姑娘青春永驻,保佑我心想事成。”
正祷告着就听庙外有杂乱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大约十几个人的模样,“德时尔达楞赖。”一句奇怪的低语,脚步声戛然而止。
小猪听得明白,那是要在此休息一会儿,这是他跟师父学的吐蕃话。
沉默了一阵子,又有人轻声交谈,但也都是吐蕃话,“大哥,这个乞利本真是可恶,捉不到三贤圣,还把人家邓州香严寺里的和尚杀了,是不是太过分了。”
“是呀。”“是呀。”其他的人也深有同感地附和着。
一个浑厚清晰的男声在门外响起,“乞利本确吉廓甲,他原本是凉州寺院里的上座,是大乘和尚摩诃衍大师的入室弟子,又是我们吐蕃洛门川讨击使论恐热的亲外甥。后从师僧相娘·定埃增,武功了得,研修时轮大法,有开山辟江之功。前年灭佛时,他还了俗才到我们瓜州任乞利本的,据说在凉州他是被庙里逐出来的。此次我们北路各州奉达磨大王之命缉拿僧侣逃犯,他是奋勇当先,急功近利,赫然成了大相韦甲多热的马前卒。我这小小的千户长,官小位卑,说出的话也是人微言轻,他哪里能听得进去呀?”
随着话音十几个吐蕃壮士推门进得庙来,这为首的是个矮胖子,白色吐蕃袍子只穿左袖,右袖从后面拉到胸前搭在左肩上,古铜色的皮肤袒露于外,雄风凛凛,彪悍刚健。他头戴用金银丝线绣织的金宝顶帽,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那些簇拥着他的吐蕃汉子们一个个精神抖擞,目光如炬。
他们看到周陌时先是一愣,上下打量后看是个渔家打扮的孩子,也就不去管他了,望着伍子胥的神像点评起来。这些人的吐蕃话小猪听起来虽有些吃力,但其中的大意是能够听懂的。
庙外“蹬蹬蹬”大踏步走来一人,两扇木门被咣当一声用力推开,看来者中等身材,劲骨丰肌,方正的脸颊上浓眉朗目,矍铄如钩。
“千户长,顿珠多吉,你们怎么不往前走啦?磨磨蹭蹭的,都什么时候了还不抓紧?还想不想去海昌院了?要是被那个叫什么齐安的和尚得到风声,把大王指定的逃犯藏起来,我看你们吃不了得兜着走。”他怒视着这十几个人。
那个穿白色吐蕃袍子的千户长转过身回应道:“乞利本,您把雇来的船打发走了。我们这不是不认识路吗?又找不见当地人问路,所以在这儿歇息歇息。”
“不是吧?我看你是消极抵触,谁不知道你是佛教徒。在邓州的时间我就看你别有用心,主动提出把守香严寺的后门,那四个和尚是不是你给放走的?”这位乞利本不依不饶地指责着。
“是我怎么样,不是我又怎么样?你凭什么说是我放走的要犯,根据什么指责我消极抵触?”那千户长据理力争,不卑不亢。
“我确吉廓甲从不冤枉好人,眼睛是雪亮的。凭什么?你说找不见向导,那他是不是本地人呢?”乞利本指着周陌说。
小猪听他们你来我往的对话,听话听声锣鼓听音,就知道他们未怀好意是冲着海昌院来的,还为了追捕四个和尚从邓州一路尾随而至。
他脑筋急转,想如何能把他们引开,提前给寺里报个信去。
没有时间了,不容他再多想,那头领用生硬的汉话冲着他大喊:“哎,小子,你知道海昌院吗?”
“啊?奔得儿木木不得儿奔。”小猪胡乱地答话。
“我是说和尚,海昌院,在哪儿啊?”那头领声嘶力竭地重复着。
“啊!咯嘎撑地没法没法。”小猪的手胡乱的指着。
“南蛮子,无用的东西,叽里呱啦地说些什么?”那人眼露凶光,抬起右掌就要向小猪劈去,周陌只闻得一股焦灼之气弥漫身前。
“乞利本,请住手吧!他也是一条性命,与你无怨无仇,凭什么平白无故地杀了他?不管是大日如来的经疏法典,还是雍仲苯教的神祗和鬼魂,就是个无知善良的老百姓也知道扫地不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罩纱灯。这一路上死在你手上的无辜还少吗?”那白袍汉子已是忍无可忍地质问着。
头领勃然大怒厉声喝道:“顿珠多吉,放肆!你个小小的千户长竟敢如此和乞利本顶撞,等回到瓜州我禀明节儿头领治你个包庇僧侣、懦弱怯阵之罪,砍下你的脑壳插上狐狸尾巴,收你的族人充当奴隶,看你还如何嚣张?”
“哈,哈,哈,我顿珠多吉想当年也是叱咤河陇北庭的英雄豪杰,听说过北疆四杰吗?你四量棉花访一访,真是也好大的口气呀?逐我族人为奴,我身后的这十几个人都是我一族子弟,来吧!逐一个试试。就是瓜州节儿也得让我三分,何况个背叛宗门被除了名的和尚。若不是大爷我讲求仁义,现在就在这儿灭了你,外人都不知道你是怎么死的。”锵锵连声十多把吐蕃刀直指乞利本,那不可一世的神气瞬间消失殆尽。
白袍千户长面向周陌喊道:“小伙子,你走吧。”小猪千恩万谢后拔腿就跑,他多了个心眼,没往盐官镇的方向走,而是假意朝东跑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