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碎锦街,走过几座拱桥就是陆府那气派的宅院了,这宅子虽说称不上金碧辉煌,可也是富丽堂皇的。
他们步入陆府的大门,魁梧的家丁热情地迎上来,闻听他们是来拜见老爷、太太的,先是迟疑了一下,然后如实回复道:“几位上宾,真是不巧,老爷一早就带人出去了,府里只有太太在,我先去禀明她好吧。”
他刚转身要进去,一个管家模样的瘪嘴男人迎面踱出来,酸鼻酸脸地喝止住他,“张璘,你给我回来,昏特哉!太太在念经呢,你这时候去打扰她老人家,啊是要吃生活哉?”
管家数落完手下,又面无表情地打量这三位客人,“哦哟歪!几位来的真不是时候,老爷巡街去了,太太礼佛呢,先在这儿坐着等一等吧。张璘,拿三个凳子来。”门洞里不时窜着过堂风,倒是阴凉的很。
从院子里蹦蹦跳跳地出来两个孩子,男孩子走在前面,扛着个蜻蜓布网子,小女孩紧跟其后,手里拿一个纱袋子。
走到大门口那男孩忽然发现网子的布兜与口边开线了,便停下来与女孩子一起绑扎它,“小叔公,这样绑能绑住吗?”
小猪认出这扎着小辫的女孩子,淘气地在她身后拽了下那黑亮亮的辫子。
全神贯注在网子上的小青,被突如其来的一揪吓得一声惊呼,“吓死宝宝了,吓得宝宝不要不要的!”
她猛转身看去,认出客人便咧嘴笑了,“是周二叔公呀,纳太坏了!吓了五奴一跳。”
男孩子也笑着打招呼。
一旁的瘪嘴管家见他们这般亲近,恭敬地问孩子:“希声少爷,这几位是贵客啊?”
“不光是贵客,还是贵人呢。是周二哥在越州救得我姐姐。”
管家的脸上一惊,一喜,一忧,一急,嘴也跟着伸缩着,就好像邻家的小孩子在玩挑花线的游戏。
“张璘,去,上茶来!”仆人听到命令不敢怠慢,迈步向院里取茶去。
陆希声少爷还在说:“不仅是贵人,周二哥还是我们家亲戚,从我母亲那方面论起来,他还是我表哥呢。”
管家那瘪嘴此时更往里面去了,嘴角还莫名地抽动了几下,他急忙大声地喊道:“张璘,你等等!话还没说完呢,你急什么?要沏那陆龟蒙老爷送来的湖州顾渚紫笋新茶,再拿些粽子、糯米糕、芝麻酥的小食给亲人尝尝。”
吩咐完他满脸都是笑地邀请着,“亲人呀,都怨我没有问明白,怠慢了各位。原来是太太的娘家亲戚呀,请,快请,进屋里坐吧,到这不就是到家了吗?可别客气啊!”
他在头里撩起门房的布帘子,点头哈腰地往屋子里让着。
这时,从门外踢踏踏地进来几十个壮汉,吵吵嚷嚷地还夹杂着兵器的磕碰声,走在最前面的是位年逾五旬的员外,团脸净面,中等身材,灰色直裾,腰扎玉带,手里握着一柄长剑。
管家急忙上前接过长剑,百倍殷勤地问候:“老爷,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这一早上连个兔子也没瞧见,那渤海国的兔崽子也不知道钻到哪个草窠里去了?”
管家正忙着掸去老爷身上的尘土,堆起笑脸低声下气地说:“是啊,那小子若是听到您陆老爷的威名,早就绕着走了,还能往剑尖上撞啊!这一大早起来,又白跑了不是?”
“白跑了倒是没白跑,把那厮押上来。”陆老爷向后面的家丁命令着。
人群分开,两个壮汉推上来一个人,是个担着烧饼挑子的青年人,一边走一边用袖子抹着眼泪,走到员外跟前索性放下挑子,蹲在地上抱头痛哭起来。
陆员外指着他的脑袋冷笑道:“哼哼,你还有脸哭?上我的赌庄赌钱,输光了还闹事,不是我去得凑巧,你现在恐怕已经成残废了。”他用手狠拍两下青年人的脑袋。
“我脑壳又进水喽!我是从蜀中来地,千里迢迢去福州寻我弟弟走人户。你们不晓逮,我叫陈敬瑄,我弟弟陈仲则几岁时过继给我老汉儿的把兄弟,改姓了田,现在叫田令孜。昨天来了个贼娃子,格老子的盘缠偷光喽,龟儿子,这让我怎么得了啥。多亏昨天晚上一个大爷儿给了我一吊钱,让我作路费用。可我走到你那赌场前,有两个伙计偏让我进去耍,我也是鬼迷心窍咾,想翻一哈,结果嘞,全都输光喽。我找那两个伙计理论,求大爷晓得!他们还吓唬我,打我。”
员外摇着脑袋笑嘻嘻地说:“编,编,你就编吧。你这长相也不是剑南道的人啊!这样的故事我听得多了。”
那饼贩子也是急了,呼地从地上站起来嚷道:“哪个给你说故事么?我祖籍是许昌滴,我祖上在天宝之乱时随玄宗皇帝入得蜀地,我是要去福州找我弟弟噻。”
那员外还是不信,晃着脑袋质问他:“你就是个赌棍,哪个给你作证这钱是人家给你当路费的?”
“我们可以作证!”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确实如此。”
那员外闻听此言,诧异地抬头观瞧,见和尚与周陌站在门边目视着自己。
管家忽然想起赶忙禀告:“老爷,这几位说是咱家的亲戚。”
“是,爷,这位周二哥是我表哥,我母亲说的。”希声在一旁向父亲解释着。
陆员外恍然大悟道:“我晓得,我晓得,你是海山的二小子吧!你姑母已经跟我说过了。”员外上前一把拉住小猪的手,用力地拍打着他的肩头,“真是岁月不饶人啊,看到你们,才发现我们都老啦。好孩子,都长这么大了。”
员外又想起那卖饼的,“你们见过他?他真是要去福州寻他弟弟的?”
小猪肯定地点点头。
“好吧,管家呀,去账房领两吊钱来,给这小伙作路费。”陆翱又严肃地看着青年人告诫道,“再不许贪得无厌,鬼迷心窍,一路上多加小心,找你弟弟去吧。”
仆人张璘端着托盘近前禀告:“老爷回来了,太太让我请客人进正厅相见。”
“好,进家里去!管家,准备酒席,给我侄子和禅师接风洗尘,记住要素的,这里有出家的师父啊。”陆员外指着管家对周陌他们介绍着,“这是我家老管家,叫陆老直,是个直性子,没有什么弯弯绕的花花肠子,人就是本分热情。你们有什么事就和他说。”
他无意识地看了一眼正弯腰和孩子们摆弄网子的逃难青年,挽着小猪的手臂随口问道:“你的仆人有些面熟啊,好像在哪里见过,一时又想不起来了。”
小猪微微笑了笑理解地说:“姑夫,您是见多识广,阅人无数,不定在哪里遇见过吧?”
主人揽着客人往正厅去了,逃难青年暗自松了一口气,“我们那里捉蜻蜓可以不用兜子的,用网子沾蜘蛛丝去粘蜻蜓,是一样的。”
“真的?”“那也行啊?”两个孩子还是头回听说,那青年一边拆去兜子,一面带着他们走出宅子,去找蜘蛛网了。
高大宽敞、雕刻精美的正厅向人们述说着这家曾经的高贵富足,高悬的一方方匾额传承着陆家悠远的门第家风,一幅幅名家墨宝炫耀出主人昔日的地位显赫。
陆翱陆员外如数家珍般逐一讲解着,“这幅字是五世祖左丞相、兖国公陆象先的,至理名言啊,‘仁恕教化,清静无为。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意思是本来是按部就班、平平静静的秩序,非弄出些曲曲折折、勾心斗角的涟漪来,不是多此一举、无事生非吗?挨着的那幅字是贺知章的,五祖的母亲是贺公的姑妈。这个是国师一行大师的,六世祖左丞相陆元方的字画都被他临终前焚烧了,可惜呀!这大幅的是六世祖的伯父大书法家陆柬之的,风骨内含,妍润淳雅吧。这幅更是绝世之作,草圣张旭的,也是和我们陆家是远房亲戚。”
他环视着偌大的宅院意味深长地感慨着,“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子孙不肖,羞辱门楣。这房子是我六世祖陆元方始建,其诸子皆美才,而景初、景倩、景融尤知名,景初就是陆象先。我这支是老三陆景融的四世孙,陆龟蒙的父亲御史陆宾虞是老二陆景倩的五世孙,论辈分我是陆宾虞的叔叔。
走入大厅,宋夫人带着内眷们正等候着呢,“二侄子,你们到了。”夫人满面是抑制不住的笑,大声招呼着客人。
小猪快走几步施礼问好,又将义玄禅师介绍给大家,宋夫人是吃斋念佛之人,见到禅师自是亲近。
接风洗尘的宴会,远途行囊的打理自不必细表了。计划两日后乘陆家的漕舫船,沿着大运河一路扬帆北上,每议论起这次出行,除了雷打不惊的和尚,周陌、陆贺儿、贺芰荷,陆小青几颗年轻的心啊,就像是即将离巢展翅的雀儿似的,无不激情澎湃充满期盼。
更有躲在下屋里的一颗七上八下乱糟糟的心,虽说也是久经沙场的老将了,可谁身处福祸无常的险境不是提心吊胆呢?
出行这天天公作美,风和日丽,天高云淡的,较重的行李已经提前运到船上了,还有四个大檀木箱子的贴身之用,由随行的仆人张璘和朱大分别用扁担挑着。
这青年朱大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大沿草帽,严严实实地把个脑袋躲藏在帽沿的阴影里。
前面有一个丫环和一个婆子张罗着,后面是三个英姿飒爽的巾帼女侠,贺儿一袭白色及地双绕曲裾,手持三尺玉具剑;芰荷那鬼丫头是兰色三曲短裾,内衬兰色中衣,身后背着一把铮明瓦亮的大金剪子;小青则是女穿男装,戴浑脱帽,身着窄袖紧身翻领绿色长袍,下着长裳,足登高腰靴,更加显得调皮伶俐了。
小猪的目光落在大剪子上,不住端详着逗趣地问:“你这个是云霄娘娘的金蛟剪吧?看你们三个女侠就是在世的三霄仙子,你这兵器都像。”
“哎呀,五奴把匕首忘在桌子上了!”陆小青经他提醒,猛然想起大叫道,“小姑奶,五奴得回去取兵器。”
“还取什么啊,都走出这么远了,这相门里还怕买不到兵器,前面不就是家铺子吗?咱俩进去挑一件不就行了。”两人向小猪说了声,“你们先走,我们去去就到。”便急匆匆地蹩进店里去了。
前面就是相门,城门外的护城河直通大运河。隋炀帝时由越国公杨素疏凿和拓宽的大运河,北起润州谏壁里的长江入口,绕太湖东岸经苏州、嘉兴,南至杭州,可以说是保证隋、唐历朝机体鲜活的大动脉,而苏州正是这大运河江南段的重要枢纽。
陆家的漕舫船泊在东城相门外的埠头上,那里曾是吴王阖闾命铸剑高手干将设炉铸剑的地方。
这一行人走到城关前,就发现门洞边肃立着二十几个锦衣打扮的女子,最扎眼的仍是脚上穿着的红鞋子,她们正用冷峻的目光扫视着过往行人。
这群人中为首的是一位锥髻上插着沉香木簪子,身披粉红色大氅的中年女子,她风情万种间挥发出古典神韵,宛如从宫廷壁画上走下来的仕女,婀娜翩跹似摇曳的夏荷,不由得让人想起“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诗句来。
周陌心想一定是红鞋子老母的手下,笑嘻嘻地轻松从她们身边经过。“请等一等,你们都把帽子摘了,让我们检查一下。”
小猪听这粉衣女子的要求依旧笑嘻嘻地,他掏出老母给的那块木腰牌递了过去。“你可以过去了,他们和这些箱子还得查。”
“这么严厉呀?”小猪不再笑了,无奈地小声嘟囔着。
“不行!本姑娘长这么大只有查别人,还没有谁敢查本姑娘呢。”芰荷拔出大剪子护住箱子。
那些如临大敌的女子们也围拢上来,双方仗剑相峙。
“我们是苏州府允许的,你们不得违抗。难道你们心里有鬼,私藏了缉拿的逃犯吗?”那女头领厉声质问着。
“不行,我说不行就不行!你少用话来激我,这箱子里都是女孩子家贴身之物,岂能在光天化日之下说打开就打开的呢?”她越说越气,舞动金剪直扑上去,“咔嚓,咔嚓”专往致命处剪去,下手阴毒招式古怪,惊得众女子连连后退。
一看自己占了上风,她更加得意起来,好似有股鹤立鸡群的味道。“妈呀!”一声惊呼,芰荷手中的大剪子已被长剑挑走,在粉衣女子的剑尖上打着旋转,随手甩出戳在大木箱子上。
“你以为这是戏台吗?就这两下子是跟裁缝学的吧?此等功夫还来逞能。”红衣女子严厉地教训道。
芰荷先是一惊,然后是恼羞成怒,从怀里扯出布袋向女子们扬去。
一股白烟飘过,躲闪不及的人们被呛得眼泪鼻涕横流,“石灰!这都是从哪儿学来的下三滥手段?今天就替你家大人教训教训你。”
眼看小姐就要吃亏,“小姐躲开!谁敢动我们小姐,我跟他玩命。”张璘手举大扁担疯了似的呼喊着冲上来。
“住手!”从后面风一样地赶来贺儿和小青,张璘的嘴是停住了,可两条腿却停不下来,粉衣女子将身子一闪,他就蹬蹬扑入城门洞里,撒手来了个大马趴。
“师父,您老人家在这儿呀!听我爷说您来苏州了,怎么没到家里坐坐啊?”
“是贺儿呀,为师刚到苏州三天,为捉拿那靺鞨贼子,哪有空闲去看你呀?”她疑惑地看着这群人,好奇地问陆家小姐,“贺儿,这些都是你的朋友吗?”
“不光是朋友,也是亲人,这位是周二哥,崇明岛周海山岛主的二公子,他是我表哥。”贺儿引荐着小猪。
女子上下打量着周陌,“我说他怎么有令牌呢?”
贺儿接着说:“这位是黄檗山希运大师的高徒义玄禅师。”
粉衣女子敬佩地赞道:“不愧是大德高徒,宝相庄严,一派宗师气象。”
贺儿又指着贺芰荷说:“这个是芰荷,我的小姑姑,人小辈大,是千秋观的大小姐。”
“原来你就是贺泰老爷子的那个宝贝闺女呀,早有耳闻啊。”
“哼!”芰荷听她话里有话,生气地把头扭过去。
粉衣女子也不去理会她,与徒弟两人又互述起近况,当得知徒儿要去长安办要事时,做师父的赶忙催促道:“正事要紧,回来再叙,快上船吧。”
贺儿自然是依依惜别,师父目送着他们登上漕舫,扬帆起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