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车的地方是个大庙前,庙宇四周岩崖峻峭,曲水回环,茂林幽篁,流云飞瀑,真乃圣坊仙居的极佳之处。
可惜的是,宏伟的寺院群落、高大的殿宇庭堂现在已是断壁残垣了,就连山门上的横匾也不知了去向,让人猜不出原本是什么寺。
段成式搭着车夫的肩头下了轩车,心事沉重地注视着废墟,“真悟寺也未逃过此劫呀。”
“这是真悟寺?弥陀化身的净土宗开宗祖庭,善导大师立教传法的真悟寺?”温庭筠跟在其后也下了车,听成式的自语惊讶道。
“正是。初祖东林结莲社,二祖真悟开宗门。想当年这净土祖庭是僧舍几千间,僧众千余人,山林田产近万亩,高僧云集,名德会聚,香火鼎盛的大寺,可如今怎么拆成这样啦?连个和尚也见不到。唉!也对,法令如山,谁能拿性命开玩笑啊。”
段成式不无惆怅地环视这惨遭浩劫的瓦砾堆,“可惜啦,想当年二祖善导大师十一岁出家,偶入藏经楼中,于藏经前默祷祈愿佛力加被,指导所向。即于经中信手取得一卷,乃是《观无量寿经》,大为欣喜,自言‘何当托质莲台,栖神净土?’便即潜修十六观门,恒谛思维西方胜境。依阿弥陀佛本愿为立宗根本,坚定修学净土法门的信愿。后入京弘扬佛法三年,赢得倾城归信,士女奉者其数无量。竟至家家敬观音,人人称弥陀,屠户改业,满城断肉。”
“他太幸运啦!信手就取得想要的了,我可没那么命好,翻腾了二个时辰才找到。”后车的三个人也下来了,小丫头信口发着牢骚。
“尚书郎,那边有烛光!”宋将军在前面大声喊道。
确实在这乌云密布,夜幕降临的时候,寺后残存的几间房屋里射出一点光亮,而且还传来几声驴叫。
“进寺,那里应该有人,这雨说下就下,我们今晚在这儿将就一宿。”段成式做出决定。
伴着由远而近滚滚的雷声,众人驱赶马车向仅存的几间禅房靠近,那房子的廊柱旁确实拴着条黑驴子。
士兵们帮着车夫停好马车,盖好油布并捆扎结实,义方也跟着忙活起来。
段成式和温庭筠一前一后推门进了禅房,一位高大魁梧的出家人正欲走出屋子探看情况,三个人走了个对脸。
“师父,惊动您啦。我们从京城来,路过贵宝刹,想讨扰一晚。”
“阿弥陀佛,两位施主,请随便,但住无妨。其实,贫僧也是这里的客人。”那和尚笑脸相迎。
他侧身向里让着,“善哉,这么冷的天,施主们快进来喝碗热茶汤吧。”
“天是挺凉的,禅师,那就谢谢啦。”
“感谢。”两个人心里暖融融地随着和尚进入屋里。
举目看北面塌上坐着一人,右手持碗正打量着他们,这位模样长得还算周正,前额平展居中,下颌方圆丰隆,鼻直口阔上接印堂,凤目浑浊无神,两道细眉眉长过眼,中等身材略有些发福。
段成式和温庭筠便在东墙椅子上坐下,和尚走向西墙角尚燃的火炉,从冒着蒸汽的铁鍑里舀了两碗汤,忙着为客人递过来,不忘问着榻上之人,“琼俊,你还来些吗?”
“师父,我吃饱了,好久没有吃到这样香美的茶汤啦。”那人恭敬地回答。
“禅师,您说您也是这里的客人,难道不是本寺的出家人吗?”成式礼貌地站起身接过茶汤。
“阿弥陀佛,官人真会开玩笑,这年头哪里还有常住僧人,拆庙驱僧,房舍都夷为平地,大德们都被迫还俗了,几个有气节的深藏山林,与猿麋为伍,和霜露为伴。何况贫僧这太仓一粟呢,只好东游西走,四海为家。”和尚笑容可掬地回应着。
温庭筠双手捧碗取着暖,“禅师,不知您的法号如何称呼啊?”
“早就没人称呼了,还提它做什么?贫僧先前是驻锡在邓州的,后来庙被歹人给烧了,浪迹天涯。也好,不烧后来也得被拆,为官府衙役们省了力气。”和尚苦笑着摇了摇头。
“师父,都是徒儿拖累了您,使您无家可归。”榻上之人满是歉疚地说。
“善哉,琼俊你尽说些傻话,这都是因果机缘。禅宗自始祖迦叶尊者苦行有德,少欲知足,上法受戒,清贞守素,无爱无欲,常修头陀行。我后辈理应发奋蹈厉,艰苦备尝,不忘初心,达到六根清净,四大皆空。烧个庙院又有何妨?正如我那击竹悟禅偈,一击忘所知,更不假修持。动容扬古道,不堕悄然机。处处无踪迹,声色外威仪。诸方达道者,咸言上上机。”
窗外突然响起噼啪的落雨声,“下雨了,快让外面的人进屋避一避,这几间僧房我都打扫出来了,任由你们使用。”
温庭筠起身出外安排去了,还没走出房门,后面传来和尚的喊声,“阿弥陀佛,施主,找两个人来,把这铁鍑抬了去。天冷啊,喝些热茶汤暖和暖和。”
不多时,温庭筠从外面返回来,后面还跟着两个人,是来抬铁鍑的。
前面走的是宋威,他后面的小伙子看到和尚先是一惊,接着瞧见榻上之人又是一喜。
还没等他说话,那两个人同时惊喜地喊出:“义方,怎么是你?”
“智闲禅师。”义方刚要喊出光叔,可想到身边有其他人,瞬间转口称呼,“王叔,你也在呀?”紧上几步三人手拉着手相互问候。
“义方,你们认识?”庭筠也被感染了,欢喜地瞅着他们。
“温先生、段大哥,我们不但认识,还是感情甚笃的好朋友。说起我们相识相知,那话可就长啦。”他回头询问着和尚,“禅师,你不是在邓州香岩山吗?怎么来这王顺山啦?”
“阿弥陀佛,邓州的庙被人烧了,差点连我一起烧了,毫不夸张,这帮人是掘地三尺,带活气的一个不留。唉,可叹我那十几个徒弟呀!”看似刚强魁伟的和尚,眼睛里也闪动着晶莹的泪花。
“谁这么大胆?禅师,你没有报官吗?”
和尚望着颇为愤慨的段成式苦笑着,“报官!那是自投罗网。好了,都过去了,一切烦恼业障本来空寂,一切因果皆如梦幻,活着就要有气度,昂首挺胸,独立寒冬,大悲无泪,大悟无言,大笑无声,该放下就得放下。林下觉身愚,缘不带心珠。开口无言说,笔头无可书。人问香严旨,莫道在山居。”
和尚拉着义方坐到榻上,赶忙舀了一碗热汤给他端来,又让温庭筠和宋威把铁鍑抬出去。
义方喝了一口,不住地赞叹道:“好香啊!自从在百丈山第一回喝禅茶,再没喝过这么香醇的茶汤啦。咦,这滋味和百丈山的略有不同呀。”
“小家伙,喝出来了?是多了一味茉莉花。”和尚欣赏地瞧着义方。
“茉莉花?”
“对,是随佛教传入大唐的茉莉花。今日我们能喝上它,还多亏了善导大师,将野生的花转为家栽,这花端庄圣洁,五台山佛乐《八段锦》里大加赞美,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啊,此曲传唱大江南北。”
义方又抿了一口,笑着听和尚走音的歌子,“禅师,喝这茶,我又想起智常大师在茶堂侃侃而谈的音容笑貌,不想在江州一别竟是诀别。”
和尚也是睹物思人,神情低沉地回忆道:“师叔圆寂已有七年了,时间过得真快啊。老人家可是我宗门的泰山北斗呀,希运师兄评价得好,他说‘马大师出八十四人,善知识问著,个个屙漉漉地,只有归宗较些子’。所以后来文宗谥号与师叔,敬为至真禅师。”
义方心有同感地接着说:“是啊,智常大师比齐安大师圆寂得早,都是世间的凤毛麟角,不可多得啊。当下这驱僧闹的这么凶,不知那些高僧大师们近况如何呀?”
“圆寂的圆寂,进山的进山,还俗的还俗,也是各奔东西,渺无音信了。”和尚好像思考着什么,但未合盘说出。
“善哉,义方,真没想到在这儿会遇到你,你这是要去哪儿呀?”和尚换了话题问道。
义方看着和尚,又看了看段成式,“我是陪尚书郎段大哥去潭州,那里的陶窑出了问题,是奉旨出京督办的。”成式欠身点头称是。
和尚指着徒弟微笑着说:“你们是被这场雨催进来的,琼俊是口渴难耐逼进来的,这大路朝天,能进来我们相遇都是有缘啊!”
“师父,我半个月前就从京城出来了,在邓州找寻您多时,本来是心灰意冷,以为是空手而归的,没想到走到这儿口渴了,打算讨碗水喝,更没想到开门的竟然是您。”
义方忽然想起廊下的驴子,“智闲禅师,那屋外的驴子是您的吗?下这么大雨能淋坏的。”
“是我的,它没有事,廊檐遮着呢,是我向仇公武借来的,从京城出来一直骑它。”那边做徒弟的回应着。
“仇公武,哪个仇公武?是宫里的中常侍仇公公吗?”段成式好奇地问,似重新正式地上下打量那徒弟一番,“你和他很熟吗?”
“还可以,我住在他府上。”那榻上之人冷静地回答着。
“哦,住在公公家里,那是好朋友啦!”尚书郎眼睛里放出光芒,身子不由自主地又向前欠了欠,“您在何处高就呀?”
见那人摇着头,“那在哪里发财呢?”那人仍是摇头,“嗯,既不入仕又不经商,是不差钱喽。那你平日以何消遣?”
那人仍旧是平静地回答他,“有空卖卖金鱼。”段成式哦了一声,像泄了气的皮囊,身子向后堆了下去。
“外面飘雪了,谁卖金鱼呀?”温庭筠从外面回来了,正拍打着身上的雪花,他听到末尾的一句。
见没人应声,他冲着义方玩笑道:“小兄弟,你虽年纪轻轻,可颇具人脉啊!而且个个都是人中之龙凤,你准定长着撩人肉。”义方将双方相互引荐。
听到温庭筠的名头,和尚与徒弟皆大加赞美,夸他是开一世之奇葩、植万古之常青。说得庭筠喜不自禁,略有飘飘然之感。
“还别说,天生我材必有用,添词对课可以说是信手拈来,好像老天生下我就是专门干这事的。不如你们试试我,我还没有被人难住过呢。”别人越恭维推崇,越发得谦虚谨慎,他却越来劲逞能,弄得和尚师徒进退维谷。
还是由徒弟出一对子,“我忽然想起白老的《长恨歌》的一句,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就以金步摇为题吧。”
大家饶有兴致地看着这骄傲的人儿,温庭筠低头喑声稍加思量,脱口而出续道:“你以女人的发饰为题,我就对玉镯子玉条脱”,对得工整甚妙。
那徒弟很是欣赏,他看见墙角晾晒的药材,又出一句“白头翁”。
温庭筠略微蹙眉凝视窗外,冥思苦想绞尽脑汁,良久才舒展开去,自信地对得“苍耳子”。
众人拊掌美誉道:“大才子呀!”那徒弟的钦佩之情溢于言表。
可庭筠的脸上却有不快之意,题出得过于难了,“嗯,我是什么大才子呦,您可是大才子啊,您出的题我差点没答上来。看阁下玉树临风,才貌双全,有世家贵胄之气,敢问您是长史司马之流的大官吧?”言语间夹杂着挑衅的味道。
“不是。”那徒弟诧异地愣住了,不懂他问话的用意。
温庭筠挑高声调又问:“您莫非就是那些县尉、主簿之类的人喽?”
对方更是一脸茫然地回答:“都不是。”
“敢问阁下,您是做什么的?”见对方多时未回答,庭筠面露不屑地追问,“您究竟是做什么的呀?”
坐在一旁未曾发言的段成式看态势不好,赶忙打圆场插话说:“这位兄弟也不是外人,是仇公武仇公公家的食客,仇公公和神策左军中尉马元贽又是铁杆哥们,这位兄弟不可小觑。他不入仕不经商,闲暇时买买金鱼。但论文采可比不得温老弟你,你才是当今空前绝后的大才子啊。”说完段成式悄悄地向那人挤了挤眼睛。
“市井贵胄啊!您怎不早说?”听到同伴的恭维,温庭筠的脸色与语气缓和了不少。
“尚书郎,外面下雪啦,屋子准备妥当了,请就寝吧。”宋威进来禀告。
段成式和温庭筠施礼告辞,庭筠边往外走边埋怨道:“段兄呀,你干嘛不早说,他怎么说还是个卖金鱼的,读了几天书,装什么鹰?长的倒是肥头大耳,像模像样的……”
这旁若无人地讥讽冷语,传入那徒弟耳里甚是刺耳,他不禁紧皱双眉与其他两个朋友交换着眼神。
一夜无话,第二天大家都起得很早,陆续来到屋前空地,四野是银装素裹,分外妖娆,仰望长空如水洗过一般的蔚蓝澄清。
只见那和尚正在井台前打拳晨练,徒弟在一旁认认真真地模仿着。
“禅师、王叔,早啊!”义方用井水洗了把脸。
“义方,你们这就要上路啦?”和尚停下架势问他。
义方点点头,“王叔,你要在这里多住几天吗?”
“是呀,我陪师父住几天,相遇不易呀。”徒弟肯定地说。
和尚补充道:“明天我们要搬到山上上院去住,那里更是古朴幽静,琼俊还要去看看悟真竹。”
段成式和温庭筠走过来与禅师辞行,以表达雨夜留宿的感激之情,众人已经整理好车辆,在清脆的马鞭声中松缰的辕马颠起小步,拉起大车骨碌碌地向西而去。
坐在轩车里的温庭筠在缕缕晨风里不似先前的浑浑噩噩,精神焕发地对义方讲:“这商山古道从上都至荆南,为秦楚咽喉,仅次于长安到开封的大驿路。当年战国时期的谋略家张仪就穿梭于此道,周旋于秦楚之间。前面就是商鞅因破魏有功所受的商邑封地,丹江南岸是商山,秦末东园公唐秉,夏黄公崔广,鹿里先生周术和绮里季吴实四位博士,为躲避焚书坑儒隐居于此。汉高祖刘邦的十万大军长驱直入关中,大战蓝田,得咸阳,受玉玺,也是走的这里。白翁有诗形容‘高高此山顶,四望惟烟云。下有一条路,通达楚与秦’。不夸张地说,这条路两旁每一处都有历史典故。”
庭筠眼望窗外的山山水水,不觉诗意大发,吟出新作道,“晨起动征铎,客行悲故乡。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槲叶落山路,枳花明驿墙。因思杜陵梦,凫雁满回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