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书郎和温先生没有跟来,来了也是累赘,义方带着丫头,跟着宋威及士兵、随从中挑选出的精壮之士,外加上摩尼教的红衣女子们,四十多人踏着月光一路急行。
渡过丹江往西南走出三十余里,在马成的引领下众人抵达襄王沟口。
离老远就见山口处有火把晃动,“是小青圣姑吗?”把守隘口的是摩尼教锐金旗的子弟,喊话的是副旗主柳隐仙。
“柳姑娘,是我们。”说着话走近了,陆小青往黑漆漆的沟里看去,“柳旗主和王老英雄进去啦?”
隐仙回道:“追进去多时啦,他们特意让我在沟口等你们。这次多亏了王老英雄啊,他不但宅心仁厚,武功高强,还有一门寻迹追踪的绝技,我们能找到这儿来,全是他一路觅得的。”
义方听她这么说,瞬间想起往事,“真是世上处处有高人啊,想当年我王金伯伯会这本事,没想到别人也有这能耐。”
那副旗主接着讲:“听老英雄说,这本事是他小时候放羊时练就的,为的是羊跑丢了,靠辨认蹄子印,丢的羊一准能找回来。”
“他叫什么名字?”义方压抑不住内心的激动。
柳姑娘愣了一下,“哎呀,我倒是没问他,只知道他是许州乞丐同德帮的舵把子,姓王。”
“进沟!”陆小青带着众人冲进襄王沟去。
这沟里一条蜿蜒山路高低不平,起起落落,两侧的山峰突兀,怪石林立。此时正是阴历十六,皎洁的大月亮高悬夜空,天上没有一丝云彩,月光把沟里照得是分外明亮。
大家借着火把的光芒,穿密林,涉溪水,跨涌泉,攀栈道,路是越走越宽。
走在前面的士卒突然惊呼道:“啊!人头。”
队伍顿时停住,几支火把聚集一处,拥上前去细看,“那是佛头,这山里尽是佛头、白象、脚印、佛母、莲花、祥龙的山体巨石,不要大惊小怪的。快走吧,堡子岭还远着呢。”马成早已熟视无睹,见怪不怪了,大踏步地走在前面。
行进间突然队伍中又有人大喊,“快看,前面有亮光,那儿就是古城吧?”
人们放慢了步伐,都向前面的光亮望去,其余人也都认定了说,“是有光亮,那里一定有人。”
走在队伍最前端的马成撇了一眼催促道:“那儿是星星洞,无论天阴天晴都会有光射出,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发出来的?快走吧,堡子岭还远着呢。”
经过一处石缝,只容一个人通过,两旁岩壁像刀削出来似的,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猛然排头的人发出警报,“有埋伏!林子里有动静。”瞬间大家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随时准备与其殊死搏斗。
马成敏捷地躲到一块大青石的后面,定睛观看那发出响声的林子。
“喔、喔喔。”是一连串的低鸣,夹杂着拍打翅膀的声音,“是锦鸡,这东西在俄们沟里多得很。加快速度,快走吧,堡子岭还远着呢。”
这一路走着,地貌变化迥异,先是砂岩裸露,草木稀疏,山体浑圆,造型生动;然后是风格突变,山间巨石嶙峋陡峭,高大突兀,岩上松柏盘根错节,枝繁叶茂;接着又变,山势骤然抬起,愈升愈高,山风萧萧,松柏飒飒,登至高处俯视沟底一览无余。
“王陵故城到了。”马成低声禀告。
英雄们向山顶望去,月光下一座古城赫然出现,城门、墙廓和岩上墙体是用山石磊砌,足足一丈有余,煞是庄严坚固。
城里此起彼伏地响起厮杀呐喊之声,“快进去,柳旗主他们在里面。”陆小青指挥众人奋勇向前。
城内视野开阔,石屋木楼多有闲置,中央大殿前的几块青石板上两伙人马正杀得难分难解,已互有死伤。
马成颇为畏惧地指向台阶上的两个人,压低声音悚然地说:“那两个就是会施蛊的怪物。”
义方放眼端详,不禁也为之一惊,人都说模样长得是千奇百怪,丑俊各异。可这两位得用惊心动魄来形容,看他们三分像人却七成似鬼,正向这边指指点点呢。
“拉们都是你的兄弟吗?”丫头像个小大人似的指着厮杀的人群问马成。
马成毕恭毕敬地屈身回复:“小神仙,他们都是俄的兄弟。”
“让拉们罢手!”
马成直起身来大喝道:“兄弟们,住手!俄们再不能干这伤天害理的勾当了,反水啦!”他说完看了看身边的小神仙,更加得底气十足地挺起腰板。
那黑衣同伴也跟随他叫嚷,“俄们不干了,大哥请来小神仙,她有解药!”顷刻之间局面截然不同,正在抵抗搏击的众乞丐如拨云见日,卸下心头经久的压抑,掉转头来反戈一击,这下对方只剩了台阶上的两个怪人,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在那里。
其中圆滚滚的那位,侧头晦气地说:“魍哥,这帮崽子当初就应该用来做毒尸,你说留着留着细水长流。看见了吧,这些乞丐没有一丝的信义,全像墙头的草,一有风吹草动就变节了。”这人脑袋上四周大部分的头发都已剃掉,仅留下中部盘发为鬏髻,银发黑丝交相混扎。他身穿青色对襟上装,下着大裤脚长裤,好像有意暴露出手掌宽的棕色肚皮。往脚上看,赤足蹬着水牛皮面的鞋子,手里握着一面大藤牌。
听他说话的是个穿着蓝色左衽长衫、外加半臂的中年人,系腰板带,蓝色裹脚,足著丝履。看头上紧缠布帕,层层缠绕成斜十字形,大如斗笠,手提支半丈的芒筒。
“魉弟,你这么紧张干什么?我视他们如草芥,轻轻一吹就化作尘埃啦。”
这时柳旗主率领众人合力向台阶上攻去,义方望见红衣教众之中还掺杂着许多红巾乞丐,那走在头里的红巾头领不是别人,正是王金伯伯。
还没等他奔过去相认,那手拿芒筒的妖人,左手扶持筒身,右手执簧管插于筒中吹奏,曲声浑厚粗重,音色柔和圆润,此起彼伏,似排山倒海气势凌人。同时从筒中生起袅袅烟雾,四下弥漫。再加上同伙将大藤牌旋转如轮,鼓动生风,助长了烟势蔓延更劲。
这烟确是歹毒,只要是被人吸入,顿时四肢抽搐,摔倒在地,大口呕吐。前面的二十几人便着了道,后来的见势不好,做鸟兽散唯恐躲避不及。
小青她们见状也心生怯懦,不敢造次。
“小神仙,不能去,会吃亏的。小神仙回来!”马成跺着脚,后悔没能拉住,小丫头一溜烟地冲了上去。
义方和宋威哪能放心得下?心无旁骛,紧随其后,一同扑向二妖。刚到台阶前,义方和宋威只感到四肢无力,心悸气短,跌坐在地。
而那小丫头却仍然是精神抖擞,快步如飞。上去一掌向吹筒子的劈去,二妖万万没有想到还能有这一出,惊愕地停下喷烟鼓风,伸手去抓那孩子。
丫头两只小拳头分别被两人攥住,起初二妖并未将她放在眼里,心想凭二人之力将她提起抛出去,摔也摔个半死。可意料不到双方竟然僵持住了,两人暗暗心惊,以气运毒攻入对方体内。就看那露肚皮的汉子,粗壮胳膊上水蛇文身的颜色越来越重,随着肌腱的抖动张牙舞爪起来。
“呀!”二妖同时震惊地大叫。但见丫头的眉间印堂穴处逼出一股黑气,更惊人的是她那幼小的身体逐渐膨胀,伴着衣服丝织物的撕裂之声,眼前的孩子转瞬长成了大人。
这蝉蜕的一幕不仅使二妖呆若木鸡,在场的所有人都是大呼意外。没等敌手清醒过来,一条雪白丰腴的右腿已高高举于头顶,从女人的身后踢出,如蝎子尾直取两人的面门,硬生生将他们踢出一丈开外。
两妖浑身哆嗦,勉强支撑,大口喘着气,受伤的额头红肿起泡,口眼歪斜。
“圣蝎使!”
“玲珑玉蝎子!”他们不约而同地惶恐喊出。
那中年女子已飞速旋转,从背后抖开包裹,一身崭新的衣袍穿在身上。
“原来是你们两个在此败坏我五圣教的名声。”连声音也改变了,“魍、魉二鬼你们背叛仙教,投靠逆贼灵蛇使玛索,助纣为虐,持天一教对抗总坛,罪不可恕。今日本该结果了你们,可念你们助我打开气淤之苦,重回真身,暂且给儿等一次机会,若诚心回归本教,还可以带罪救赎。”
那拿芒筒的强打精神问道:“圣蝎使,在下问你,你缩身为孩童,难道曲教主已经将五圣教至上心法传授与你了吗?”
那女人用居高临下的语气回道:“算你识相,我奉教主之命整肃教纲,至上心法在本座看来只是瘙痒小技,你看看这是什么?”说完她一挥琼臂划出五彩霞光,玉手扇动波荡出层层叠叠的金芒,地上气虚麻痹之众皆恢复如常。
“千劫万毒手!难道上使找到了五毒神君的《毒经》啦?”这一手功夫更是震撼了深知内情的二妖,“我们听师父说过,这千劫万毒手是创教教主五毒神君的成名之功,并收入圣典《毒经》之内,早与他老人家一同失传了。教规明示,得《毒经》者为真主!没说的,上座乃我五圣教无争的不二之主。上座,下属魍鬼桑树久翁,愿追随您左右。”
同他一起三拜九扣的还有使藤牌的家伙,“魉鬼蒙绕宝,鞍前马后唯上座独尊。”
女子冁然而笑,“你倒知道的详细,我可以告诉你们,是我在昆仑山死亡谷地狱之门机缘巧合中得到的。好,只要教中上下合心,一统圣教的那天指日可待啦!想我五圣教分崩离析已有百年,自前教主魔刹罗神秘失踪后,右长老艾黎权衡利弊,扶持我师父为新任教主。然左长老乌蒙贵本欲拥立自己的女儿为教主,为此心怀不满,因己之私发动叛乱,终是失道寡助不得人心,失败后带领余党逃入黑龙沼另立天一教,与五毒岭总坛分庭抗争。虽经浩劫洗礼,本教平定了内忧外患,但也是元气大伤,四分五裂。乌蒙贵大逆不道死有余辜,现任天一教教首灵蛇使玛索也是风烛残年,整日泡在药汤中苟延残喘,还要效仿总坛制什么大毒尸,真是痴心妄想。”
拜倒一旁的魍鬼桑林久翁恭敬地禀明,“上座,我们就是奉那老巫婆的命令在此炼制毒尸的。”
圣蝎使轻蔑地看着他们,接着教训道:“真是贻笑大方,没有本教的至上心法如何来炼毒尸。仅凭着天一教盗走的蛊术秘方《尸咒》,炼几个尸人就不错啦。想我圣教当年是人才济济,可惜如今零落四野,玉蟾使隐世入中原,天蛛使北去陇西,风蜈使南下交趾,更有前任圣蝎使阿幼朵为圣教舍身取义。这还不算,五毒潭里还困着内奸唐书雁,她号称尸王,带领的那群尸人随时都会狗急跳墙,是本教的心腹之患。悉数剿灭,斩草除根,谈何容易;驱赶放逐,浪迹天涯,于心何忍。所以我四处寻访要找出解脱之法,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被我找到了。”
不光是二妖面露喜色,在场的众人全都大感安慰。圣蝎使并未说出是什么法子,她正色命令道:“本座奉教主之命,代管天下教子。魍鬼桑树久翁,命你筑坛阳山江(大渡河);魉鬼蒙绕宝,你返回黔江(乌江)弘扬教法。希望你们像魑鬼、魅鬼一样,似高黎贡(高黎贡山)和雷山成为五圣教的根基乐土。去吧,先把劫来的活人坯子放出来,今后不许再擅自炼制尸人和毒尸。”二妖俯首帖耳诺诺称是。
不大功夫,曹旗主从后面给带了出来,只见他不言不语,目光呆滞,“煮了,都煮了。”他重复自语着一句话。
摩尼教的教众一起上前,
“曹旗主!你受苦了。”
“曹旗主,你这是怎么啦?什么煮了?”大家关心地问道。
曹旗主好像没有听到、看到这些人似的,仍是眼睛发直一个劲傻乐,“煮了,都煮了,来吧!来吧,老子不怕你们,怕你们。”
柳旗主焦急地看着陆小青,陆小青同样求助地看那圣蝎使。
女人高傲地不去看那被吓傻了的汉子,注视着火堆轻蔑地说:“好没出息,光头大耳,身大力不亏的,阿么胆小,咋个吓疯了?”她瞧不起地摇摇头,“领回去吧,找个道士招招魂,养养看,也许能好。”
见大家还是锁眉不展,义方抱拳请求,“请您大发慈悲,想想办法吧。”
“小崽,这几天被你欺负的,老姐还没和你算帐呢。”她嗔怪是嗔怪,还是命令两个属下,“看你们有多恐怖?去,哄哄拉,让拉情绪放松下来。”然后她拿出一根银针将曹旗主的十指逐一放血,挤出的血是有黑又浓。
“哎呀!憋死我啦。”曹旗主不管不顾地嚎啕大哭起来,大嗓门吵嚷不迭,双手舞舞喳喳地比划着,“我要把这里一把火烧光!这些魔鬼,把活人扔到大瓮里煮,太残忍啦。”
众人见他清醒明白了,这才放下心来好生安慰他。
老乞丐也在旁边说着情,“这王陵也是个孝子忠良,保着刘邦打下大汉的基业,他的母亲怕儿子看不清形势走错路,毅然自尽在项羽的剑下,气得霸王把她煮啦。就算是看在贤母的份上,还是留下这山城吧。”
曹旗主怒气平和了许多,“怎么也被人煮啦?可怜啊,慈母孝子呀,那就不烧啦,留个念想吧。”
马成带着他那几十个弟兄围过来,“仙姑,俄这帮兄弟还需你解救啊。”他们站成一列,跪倒在地哀求着。
“不用了,刚才的一挥已把你们的毒都给解啦。”圣蝎使和蔼地看着他们,“马成,今后你们做何打算?愿不愿意归在我五圣教的麾下?”
那些罗汉们闻听齐刷刷地跪倒,“仙姑的再生大恩无以为报,属下愿归顺五圣教,肝脑涂地,效犬马之劳。”
女人开怀长笑,“好!从即日起你们就是我教中人,马成为罗汉堂堂主,经营这王陵古城。弘我圣教,损人不利己之事不做,尤其是担当商洛核桃运向总坛之责,核桃我有妙用。”
“属下遵旨。”乞丐们行礼领命。
她又从怀里取出一本古籍,把它递给马成,“这是《毒蛊之术》,粗浅入门之技,但也是必修常识,你先拿去自修,待我从嵩山回来再慢慢传授于你本教技法。”马成双膝拜倒,诚惶诚恐地双手郑重接过。
圣蝎使转头见义方正和红巾乞丐谈得火热,一口一个伯伯地叫着,那老乞丐欢喜得合不上嘴,“我听说这一带的乞丐专干杀人越货的勾当,所以我就带着同德帮的弟兄们来看个究竟,正遇到柳旗主追赶歹人,于是出手助他一臂之力。孩子,真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你。”
义方拉着老乞丐的手放不下,问这儿问那儿的,“王伯伯,大婶好吗?”
聊到自己的媳妇,乞丐更是眉开眼笑地讲道:“好!自从洪州一别,回到许州后,你王婶一气生了七个小子,你伯伯我可是人丁兴旺啦!你师父可好?励儿好吗?”
女人打断了他们的交谈,点手招呼道:“小崽,老姐要走了,你送送我。”
众人闻听齐聚过来,与她依依话别。出了古城,圣蝎使只让义方相送,其他人留步返回。
在明月当头的晴朗夜色里,两人踏着古老的石阶下山,多日来义方与她朝夕相处,情感渐浓愈深,“大姐。”义方为突然改变的称呼不禁好笑,“你不与我们去潭州了,这是打算去哪儿呀?”
女人嘴角微微上翘,也绷不住乐出了声,“小崽,几天来搂着姐姐困觉不算,还动不动吹胡子瞪眼睛,我还没跟你算帐呢。”
“大姐,人家不是不知道嘛。”说得义方羞红了脸。
“小崽,知道你是不知,谅你也不敢。今后你就是我的亲弟弟,有什么事来五毒岭找我,这些药丸你且收好,待紧急时含在嘴里,可避毒去蛊。”
她将一个锦袋塞到义方手里,接着又严肃说明,“不瞒你说,姐姐我此次来中原是为寻尸人解脱之法,在长安琼林御库中找到武林宝典《易筋经》,运功时与本教至上心法相抵相克,结果使我元气大伤返老还童。我打算去嵩山少林寺拜见方丈和尚,寻找融合化解的方法。另外还要讨教《洗髓经》的精要,回五毒岭去要在尸人身上试一试。只是我和人家萍水相逢,不知和尚能否传授于我。”
义方听她如此说,真心实意地讲道:“大姐,你不用去嵩山了,那少林寺也被官府给拆啦。”
女人停住脚步极度惋惜地说:“也给拆了,不出所料。但我还是要去的,寺庙虽被拆了,还可打听方丈的下落呀。”
义方笑嘻嘻地看着她,“大姐,要不说我们有缘呢,遇到我你少走多少冤枉路。那少林寺方丈行筠大师的行踪我知道,几个月前我们还在一起,你要打听就打听我好啦,”
“小崽,你认识和尚?快说,他在哪里?”圣蝎使欣喜若狂地急问道。
“前几月大师来我们泰山看望我师父,后来说是要和方山大师去赤山法华院,现在应该回到泰山北麓的灵岩寺了。”他从怀里掏出紫玉笛,“大姐,你我姐弟一场,这笛子借你一用,行筠大师见到它就知道你是我的朋友,会信任你的,学成后那些尸人也能尽早解脱啦。”
女人感动地接过笛子,将它揣好,用力握了握义方的手,“弟弟,姐姐走啦,不知何日才能相见,你要保重啊。”她不让义方再送,矫捷地快步下山。
义方猛然想起,提丹田气喊道:“大姐,你怎么称呼啊?”山下传来清晰圆润的回答:“姐姐我叫曲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