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这始自咸阳,出函谷关,沿黄河经荥阳、濮阳、定陶、临淄至成山头的东方驰道上,就使人不得不想起千年前的秦始皇。
“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挥剑击浮云,诸侯尽西来”,正像李太白说的,秦王嬴政,我们的这位雄心勃勃,叱咤风云的老祖宗,气吞六国,北击匈奴,南征百越,书同文,车同轨,统一度量衡,开凿灵渠,修筑万里长城,创下了闪耀青史的一桩桩宏伟业绩,将支离破碎的华夏民族实现了大一统。
然而他老了老了,也坠入了求丹访仙、寻不死药的泥潭之中,乐不知疲无法自拔。
这怪不得他,谁不想长生不老,青春永驻呢?
他先派出去的徐福,还有那三千童男三千童女,自琅岈(青岛)入海东去,渺无音信,不知所踪。还好,李斯又推荐来个术士,燕人卢生,其道貌岸然,口若悬河,说海里有蓬莱仙岛,上面住着羡门、高誓两位神仙,他们有长生不老的仙药。
始皇大喜,又给他勉强凑了一千童男一千童女,由碣石山(昌黎)扬帆起锚。卢生本想效仿徐福,怎奈赢政多了个心眼,派大队兵士看着他。
卢生的如意算盘没打成,眼珠一转计上心来,他伪造了本《录图书》假称天书,并在其中写上“亡秦者胡也”,想混淆过关。秦始皇还真上了当,顾不得再追究求仙的事儿了,忙着到北方的边境巡视军事防务去啦。
真是阴差阳错,秦朝的江山最后应了卢生的预言,但不是赢政理解的北方匈奴,而是他的二儿子胡亥。可谓人算不如天算,阴阳巧合,事与愿违,再计划好的事情也怕出差头,那叫一万个没想到!
这不,眼下从他老人家修筑的九条驰道之一的东方道上,裹夹在萧瑟的二月寒风里,旌旗招展地来了一列迎亲队伍,看行进方向是从郑州出来往西去的。
那百姓家所没有的仪仗威严、车马华贵、金甲护卫更显得雄赳赳神气十足,满是一方大吏出访外巡的架势。
而让人费解的是在仪仗的簇拥下,本应该喜气洋洋的喜婆、端婆、锣鼓手们却是各个垂头丧气,像霜打的茄子一般。
队伍中一驾高大宽敞的绛紫色轩车里,并排坐着两个人,年纪较长的官人正苦口婆心地劝着年轻人,“没想到啊,郑颢,你要想开些呀!谁让你是会昌二年壬戌科的状元、才华横溢的右拾遗,还这么年轻英俊,潇洒倜傥呢。又碰上个多事献媚的白敏中,极力推荐,把你夸得是盖世无双。皇上一听正和心意,非得招你为驸马,说什么也要把大公主万寿公主嫁给你。”
“可我已订有婚约,是楚州的卢家小姐,我和白相说过呀!”说话的新郎官是一付心事重重,愁云满面的样子,看他的容貌可称得上是出类拔萃,风度洒脱,气质清新,让人见后爽心悦目,找不出丁点瑕疵。
那长者接着劝慰道:“郑颢,你要想清楚啊!虽说您们荥阳郑家也是名门世家,有地位有权势,可跟白宰相、皇上比起来,那是九牛一毛,微不足道。你要知道,白相向来是恩怨分明的人,这回如此不遗余力地推举你,倘若你不识时务,不甘心乖乖就范,那后果可想而知,况且还有皇上的脸面和威严呢。”
“恩怨分明?我怎么没觉得。周使君,我和卢家小姐是青梅竹马,心息相依,这马上就要迎娶入门了,却被白敏中横插杠子,拆散良缘,这是人干的事吗?”青年人情绪激动地说。
“郑颢,你要往大处着想啊!你接受了一好百好,升迁晋爵,前途无量,能让家门荣耀。一旦你孤注一掷,儿女情长,等待你和你家族的将会是什么?老哥哥我就不说啦,你也能想到。白敏中不是心胸豁达之人,把自己的利益看得比天都大,你入赘皇家的事他是急不可待,发堂帖至我滑州的郑滑观察使衙门,十万火急下令追你回京。唉,郑老弟你可别怪哥哥我,真是没办法,我和韦澳商量过,宁拆一座庙,不拆一桩婚。敷衍白敏中就说没堵着你。可冷静下来往深里考虑,不行,只图眼前幸福美满,将来是要耽误你的。”
青年低下头唉声叹气着,“周老哥,谢谢你们处处为我着想,是呀,强扭的瓜不甜。都说公主脾气大,难伺候,高高在上,任性娇气,不通事理,得像祖宗似的供起来。如果摊上升平公主那样的,可倒大霉了,我打心里鄙视白敏中,厌恶这门婚事,尤其是放不下有情有义的卢小姐。”
那位郑滑观察使也陪着惋惜道:“郑颢啊,老哥我理解你,往好处想吧。谁也预料不到往后会出什么事,再计划好的事情也怕出差头,就是白敏中事先也不会想到有今天这码事啊,事赶事呀。话说回来,公主也不都是你说的那样,你也不是郭暧,被欺压得喘不过气来,怎么我们运气那么衰吗?开天辟地,状元头回做驸马就遇上个不知好歹,胡搅蛮缠的,不会吧!”他撩起轿帘向外喊着,“韦澳啊!我们现在到哪儿啦?”
从队伍前面闻声跑过来一匹大白马,马上骑乘之人是位方头方脑的中年官吏,他吐字飞快地回禀道:“使君,前面快到潼关咧,这些迎亲的行动太迟缓,不如饿们分开走吧,您和郑状元带着马队先走,饿领着余下的慢慢返回长安,以免误事。”
周墀无所谓地摇着头,“韦澳啊,急什么?什么好事呀!让白敏中着急一会吧,他这皇上面前的大红人,还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做大公主的大媒人,就更得宠啦,我打心里见不得这损人利己的勾当。到了京城,你这观察使判官代我把驸马爷送过去,我是不想去见他。”
“饿不去!看他干的那些二杆子的事。见利忘义,落井下石,你看他对待李德裕的行径,无耻之极。这又演了出拉郎配,明知人家郑状元已有婚约,非要威逼利诱,拆散姻缘,干的是啥事?饿不去,您让别人复命去吧,饿懒得理他。”说完一拨马头向后面去了。
周墀装出生气的样子,望着韦澳的背影对郑颢抱怨道:“气蛋!看他这缺德样子。这小子,就是这倔脾气,性子比我还直,说出话来比我还硬,跟他爹老相爷韦贯之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还好他总算是跟我来了,那郑州刺史柳仲郢来都不来,姐夫和小舅子真是不是一家人不入一家门,我怎么摊上这两个二蛋呢?”
他见郑颢无动于衷,两眼直勾勾地发呆,便找着话题加以开导,“你也是宪宗朝的老臣、宰相郑絪之孙。没听说吗?当今皇上最爱他父皇时遗老旧部的子弟,前些日子一气提拔了杜黄裳之子杜胜、裴度之子裴谂、牛僧儒之子牛丛等多人,这其中的深意是你我心知肚明的。”
两人交换着眼神,心有灵犀地彼此笑了笑,年轻人轻声说:“昭示天下,朕是正统嘛。”
观察使看着车外感慨道:“郑颢啊,哥哥我想起了状元卢储的那个故事和那首诗‘芍药斩新栽,当庭数朵开。东风与拘束,留待细君来’。起初他卢储先是推三推四的,可后来不也是和韩愈的侄婿、尚书李翱的姑娘过得很幸福吗?命中注定终须有,命中无时末强求,造化弄人啊。”
“周大哥,周大哥,你看是谁来咧!”方头方脑的韦澳兴高采烈地赶过来,他胯下的大白马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是饿牛大哥!”
听到喊声,观察使和郑颢急忙支起帘子,向外探出身去,看是哪个牛大哥来了。
“停车!快停车!”待周墀看清那从队尾赶上来的马车,敞开的棚子里端坐的两个人时,他大声疾呼道。
“谁呀?”郑颢也看得清晰,却不认识那一老一少。
车上的两个人都穿着便装,其中中年男子头戴幞头,外穿胡服,衣裳的面料考究,做工精细,年纪在四十岁开外,身高八尺,珠圆肉润,白净子圆脸,月眉下一双桃花眼;同行的老者年近古稀,苍头贯巾,一双三眼皮的象眼,慈眉善目,其足下蒲履,外着蓝色直裾,虽然布料材质朴素简单,却缝制得大方得体。
“郑颢啊,你是不会认识他们的,你折桂入仕前,这两位早已外放遭贬了,可他们的大名那可是响当当的!”观察使半开玩笑地说,“年纪大的是韦澳的牛大哥,刚从循州(惠州)招回洛阳官复原职,太子少师的老相爷牛僧孺;他身边坐着的那位摇头尾巴晃,像老相爷干儿子似的,是风流小子杜牧之。”
待车子停稳,周墀带着郑颢急忙跳下车,毕恭毕敬地迎上去,两人给老者见礼。对面的车子还未停妥,白净子圆脸的中年人迫不及待地跳下来,还止不住地嬉笑怒骂着,“阿也,我的大观察使呀!你这是越活越年轻啦,不在郑州城里老实待着,大队人马扛旗架鼓的,是去哪里迎娶我的小嫂子啊?”
周墀不甘示弱地回应着,“杜牧,你个信球!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整天就惦记着小媳妇小嫂子的。还说我,你不在睦州尽职尽责地做你的刺史,又往京城里跑什么?”两人相视哈哈大笑着。
“你们这两个孩子呀!一个刺史、一个观察使,朝廷命官,要稳当当的。都往五十上奔了,仍然像个孩子,一见面就没个大人样,还以为是当年同窗年少呀?”车上的老者笑嘻嘻地数落着。
车下的晚辈亲亲热热地凑在老者跟前,那观察使先开了口,把事情经过全盘托出。
老人仔细打量着状元郎,不住嘴地夸奖道:“像,太像啦。和你爷爷郑絪长得一模一样,就连性格都像,不多言不多语的。”
周墀插言问:“牛相爷,您老这是进京啊?”问完又抬头向后面望去,见两乘覆盖着油布的大马车里鼓鼓囊囊的,“您这车上都装的什么呀?金银珠宝,还是东都特产?”那老者笑而不答。
方头方脑的韦澳驳斥道:“饿牛大哥是那种人吗?他是清廉重德,光明磊落之人,是庶子寒士的楷模领袖,哪儿来的金银珠宝?”
老者听着赞誉颇为受用,“韦澳说得好,老夫这一辈子就是清清白白做人,稳稳当当办事,上对得起皇天后土,圣上所托;下不辜负黎明百姓,桑梓所望。两袖清风,爱民如子,不敢贪赃枉法,徇私舞弊,只讲忠义诚信,哪儿来的不义之财?否则,怎对得起老师杜佑相爷、韩愈前辈、皇甫湜大哥,更有为我遭贬蒙冤的韦贯之的厚爱啊,每个人都是我的贵人啊,都有催我奋进自律的故事。”
那风流倜傥的大才子不耐烦地嘟囔着,“老爷子,您好鲜的,又要没完没了地痛说血泪辛酸史啦,我这耳朵都要磨出茧子来了。”
判官韦澳却不这么想,好奇地催促道:“牛大哥,社来听听。”
“有什么好听的?比他那《玄怪录》还无趣,《玄怪录》里起码还有神怪鬼异、光怪陆离,可那励志大篇中干巴巴,勾心斗角,全是朋党之争。等您老人家讲完了,我们天黑前就别想到潼关。”
杜牧的这番话顺嘴而出,还没等老者发威嗔怪,韦澳先讥讽道:“牧之兄,饿是很不赞同你那些匪夷所思的想法。牛大哥给饿们讲的都是为人大道,处事精要,使饿们受益匪浅,总比沉迷花前月下,专爱后庭之事好些吧?”
风流才子怒了,“韦澳,你说谁沉迷花前月下,说谁专爱后庭之事呢?每次见面你就和我抬杠,我们是不是八字相克呀?”
周墀从中间打着圆场,“你们俩一见面就吵,吵了又好,不管多大点的事也能争论不休,我算服你们啦。”
牛老爷子见他们争得脸红脖子粗的,尽力打趣化解道:“周墀,不要管他们,这是老辈人传下来的。当年杜佑和韦贯之就是这个样子,鸡毛蒜皮点事也要理论清楚,尤其韦澳他爹更是一丝不苟,认个死理,爱钻牛角尖。那年牧之的老爸杜从郁要提拔为左补阙,做为右补阙的韦贯之认为不妥,当朝宰相是杜佑,哪里有儿子议论老子对错的道理?他联合崔群上书宪宗皇帝,先皇把任命改为左拾遗。这他也没善罢甘休,再次上谏说左拾遗也是谏官,硬是把牧之他爹调为秘书丞,杜家爷俩自然是好大的不高兴。牧之、韦澳有这事吧?牧之你也别不服气,要我牛僧孺说,韦澳他爹做的对,干什么都得讲究礼数,君臣上下,老幼尊卑,不能乱了章法,孟子云‘孝子之至,莫大乎尊亲’。所以说给你们抽空讲一讲过去的经历是有好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