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十六章 古来如此非独我,未死有酒且高歌。(1 / 1)张大兴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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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商老弟,怎么是你?你这是去哪儿呀?我们哥俩正准备进京会你去呢。”老者他乡遇故知是分外得喜悦。

“晓得,你们进京不去会我,那还得了,我们是么的说的知己呀。我眼下要去东都办些事情,你们先去京里等着我,我回来再好好聚一聚。”陈商瞅着他俩的眼神里闪动着钦佩和欢喜,他声音激动地说道,“我们兄弟有七八年未见啦,听说老哥哥们在近期戏耍了李绅,那李绅做过宰相是个极其势利的人,一般的布衣平民是看不上眼的。你们以钓鳌客之名去见他,他问钓鳌时用啥做钓竿?你们说是用长虹;又问用什么做钓钩?说是新月;最后问拿啥做钓饵?你们回答就用您这小胳膊小腿的短李吧。结果李绅面子上敬佩,可心里懊恼,没过多日就淤气归西啦,大家都这么传,有这事吧?”

“瞎说,李绅没你说的那样小家子气,我们很谈得来,是诗酒之交。他是风疾复发而终,怎么还扯上我们啦?兄弟,这是怎么啦?人言可畏啊,你别听他们乱讲。”老者很是诧异,嘻嘻地笑出声来澄清道,“我俩怎么称得上钓鳌客呢,只不过借鉴了李太白的典故,戏耍了李绅一回。当年李公结识了驸马张垍,得以谒见到驸马的老爹宰相张说,自报是海上钓鳌客李白。张说问他,先生临沧海钓巨鳌用何物为钓线啊?李公言以风浪逸其情、乾坤纵其志,虹霓为丝、明月为钩。老宰相又问他,何以为饵呢?李公激扬告之,以天下无意气丈夫为饵。张说听罢面露悚然之色,没几个月就一命呜呼了,你能说是李白给吓死的吗?”

经张祜这么一讲,陈商欣然一笑说不会。

长者插言询问:“陈商老弟,我们上次见面还是在马人山,你大哥王翀霄、三弟李晕可好?怪想他们的。”

“是呀,几年不见了,一个是王羲之之后,一个是太白堂侄,一个是运笔如龙泉,一个是舞指似泼墨,绝世奇才呀,埋没山林可惜啦。想那洗砚池的墨色更浓了吧?”张祜感叹着。

陈商心情愉悦地回复道:“还好,他们还在马人山隐居,不肯入仕。上个月我三弟李晕还来京里看我,他那御马术、玄熙行指的点穴功夫更是精湛了,后来与老友刘得仁往蓝田辋川游玩去了。”

“哪个刘得仁?”崔涯莫名地看着张祜。

张祜一脸的不能理解,很是意外地看着他,“怎么了,崔涯?难道你是交趾郡来的吗?刘得仁不就是当今皇上的表兄,他母亲是万岁的五姑姑云安公主嘛。他是皇族,有官不做,非得要凭真本事考取功名,可老天真不给长脸,考了十多年也没得个进士,整天闲云野鹤地飘着,还好,人家做大买卖的,不差钱。想起来了?”

看崔涯还在眉头不展地想着,张祜更是想让他知道,“就是写《村晚闲步》的那位,缓步出居处,过原边雁行。夕阳投草木,远水映苍茫。野寺同蟾宿,云溪劚药尝。萧条霜景暮,极目尽堪伤。”

崔涯经他提醒仍然茫然地张着嘴,“糊恰恰,这诗是他写的,没印象啊,哈是没想起来。”弄得张祜是彻底失望,完全放弃了。

“陈侍郎,小将天德军防御使康承训有礼了。”一直静立陪笑的康承训上前向陈商施礼道。

“将军,你是?你认得我?”陈商这才注意到这些军士,陌生地看着他们。

“礼部陈侍郎有孔孟风范,桃李满朝堂,几届春闱的主考官,大儒啊!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小人是关内道丰州天德军防御使康承训,今日从洛阳回阴山任所途经这里,得以幸会侍郎,真是荣幸之至呀。”

刚才的大帅瞬间变成了小卒,弯腰屈背,卑躬屈膝地一副奴才像。

“天德军,阴山脚下后套的小军镇。”礼部侍郎若有所思地望着防御使,“军镇虽小,但战功赫赫,威名远播呀。近年来的田牟、刘沔、石雄等战神都曾是你们天德军的统领。你这次回来没去拜祭一下老前辈刘沔啊?时间过得真快呀,司徒已经故去一年啦。”

没想到康承训闻听后反应是如此之大,全身都跟着摆动起来,“没有!没有,绝对没有。别说咸阳,就是长安我也没去。他们都是李德裕的门生故旧,我与他们根本不搭边。”

他惊魂稍定后细说道,“我此次是奉河东节度使王宰的手谕,去洛阳督办军粮和兵械的。只因河西的党项杂族裹挟回鹘残部蠢蠢欲动,屡屡扰边,更有吐蕃大患跃跃欲试,伺机进犯。五年前吐蕃赞普朗达玛被佛教僧人贝吉多杰所杀,大妃那囊氏联合宰相尚思罗拥立自己的侄子云丹为赞普,朗达玛的儿子俄松在山南地区与其分庭抗礼。吐蕃国洛门川讨击使尚恐热借机崛起,一举击败尚思罗后自封宰相,在甘青之地和吐蕃鄯州节度使尚婢婢成胶着犬牙之式,混战之际也不望窥视我河东诸郡。为此,王宰节使高瞻远瞩,运筹帷幄,防范于先。”

他转动柳条眼四下扫视,确定万无一失后悄声密告,“小人虽公务在身,但在洛阳也听到些风言风语,说是已故刘沔的家人正准备给老头子立神道碑呢,以纪念他讨蔡州、战突厥、歼回鹘、平泽潞的功绩。”

陈商漠然地问:“是请谁写的?”

“还能有谁?皇家的金丝雀、自命耿直清高的柳大师呗,撰文的是不通事理的韦博。”防御使摸了下溅在胡子上的吐沫,“侍郎,您不知道吧?这里面暗藏阴谋。据说东都留守李德裕和前凤翔节度使、现闲居在家的石雄是背后主使人,他们明着是追念英杰,实则是自我标榜,为武宗歌功颂德,翦纸招魂。”

“有这等事?”陈商睁大眼睛望着他,见他粗俗的外表下却是个心思缜密之人,着实让人另眼看觑。

康承训那两颗发黑的大板牙咬着下唇肯定道:“千真万确。听可靠人讲,李家已经把石碑的材料置办齐全了,刻字的石匠也请妥了,就等着柳公权柳老爷子写好字就开工。”

陈商略有所思地点了几下头,心不在焉地夸赞,“将军倒是个有心人啊。”

康承训又请问礼部侍郎的去向,还没等陈商说明,孟捕头在旁洪亮地回答:“我们是奉旨为东都太庙送至尊香炉的,这只香炉可是汉武帝当年封禅泰山的遗物,是当今皇上特意献上的一份心意,只有宪宗之上的先祖才有资格受用。”

康防御使连说:“事关重大,侍郎保重。”

天德军的诸将施礼告辞进了驿馆,陈商又把此次去洛阳的公事细说于两位老朋友听。“好啊!我俩闲来无事,正好与你们同去,人们说老骥伏枥,壮心不已。找柄长剑给我们,还可以助你们一臂之力,独当一面嘛。你们骏马跑得快,我俩的小驴子在后面跟着,咱们东都太庙不见不散。”大家看老者跃跃欲试,兴致勃勃的样子,是不好强加阻拦的,也好,多个人岂不更好?

快马扬鞭,似生双翅翔平川,渐入山,坡上看,斜阳老鸦自带倦容落天边。这邙山横卧洛阳之北,绵亘四百里,山虽不高,也无绝壁险峰,可树木森列,苍翠如云,山川绚丽,风光宜人,登阜远望,伊洛二川之胜尽收眼底。山间大大小小包包堆堆,此起彼伏,密密麻麻,陵墓坟茔枕山蹬河,是历朝历代上至人皇显贵,下到庶民百姓,殡葬安冢的风水宝地。

白乐天有诗道“贤愚贵贱同归尽,北邙冢墓高嵯峨。古来如此非独我,未死有酒且高歌”。

行于山林中跑累了,走渴了,前面是个集子,六人放慢步子,寻着如意的酒舍稍作休息,先润一润早已冒烟的喉咙。

“小二,上茶来!”红绦郎君大声喊着。

大家举目四顾,见食客不多,三五个散落坐着,其中独桌两位年纪大的煞是诈眼,衣着倒是普普通通,然气度高贵不似山里的乡村野佬。

其中头发皆白的老人,消瘦骨感,眼皮下垂,乏力倦怠的样子。他像是喝高了,呜啦呜啦地像是自己说,又似和同伴讲,“嗯,这事不能不管,嗯,这事咱们得管。宾弟,那是谁呀?那是我老舅,你哥我在这世上,嗯,在这世上最亲最亲的人,之一啦。当然还有你,你爸我堂叔,你爷爷韩洄我七爷爷。”他摆脱了对方拦阻的手,一口搊尽碗中的酒,“看你,没事,这才喝了多少呀。兄弟,嗯,你放心,误不了事,哥哥我这儿全明白,嘴糊涂,心里、脑袋不糊涂,嗯。”

他摇晃着酒坛子,笑模笑样地把泥碗注满,“酒还有,我说到哪儿啦?对,对,你爷爷我七爷爷韩洄。嗯,那可是我韩复的大恩人啊!宾子,咱们老韩家上几代出了两个宰相,一个是咱们太爷韩休,他老人家生了七个儿子,个个是好样的。可惜了,安史之乱一下就被安禄山这个贼子杀了三个,韩洪、韩浩、还有我那做襄阳郡长史的爷爷韩浑。对,还外加四个叔叔,一共七个人,惨啊,都为国捐躯啦。”说着说着老人还流泪了,“我父亲你伯伯韩述那时还小,多亏你爷爷拉扯长大,比自己的亲儿子还亲,这些我们都记着呢。”

同伴花白头发的老人亲密地说:“复哥,你看你说的,都是一家人,怎么还说见外的话呢?”

“宾子,你这话就说对了,一家人!要不六爷爷韩滉怎么画了张《五牛图》来纪念手足之情呢?嗯,我考考你,六爷爷他们哥七个,为什么只画了五头牛?”他用手指沾着桌子上洒落的酒水写着五。

“怎么不知道,你一喝多了就问我这事,问八百遍啦!”堂弟不耐烦地回复道。

“咯咯,是呀?我不记得了。几百遍不重要,重要得是让你懂得情义无价这个事,六爷爷那是纪念他的五个哥哥,咱们太爷给起的小名,大牛,二牛,咯嘎,嗯,五牛。”他忍不住打了个响咯,“六牛当上了宰相,宾子,你这水部郎中得向六爷爷学,清廉简朴、光明磊落、多才多艺、有匡扶国家之才。可不能像哥哥我浑浑噩噩,一事无成,还总是被人冤枉嫉妒。”

越说他越是激动,气愤地又搊了一碗,“告状,打小报告!说我贪污,就算贪了也不能贪那么几个钱啊?能顶屁用,也就喝回小酒。都是血口喷人,纯粹是陷害,小人,全是小人!”

堂弟在旁边劝解着,“复哥犯不着和他们生气,我们亲朋好友都说宁可信咱家婆奴喝得烂醉,也不信你贪污受贿。你不是那样的人,从你家穷的家徒四壁,紧紧巴巴的样子,你也不会干那些犯法的事。”

白头发意志消沉地摇着头,双手捧坛子又把碗倒满,“兄弟,不瞒你说,哥也挺难。哥成家晚,这前窝后窝,张氏高氏给我生了十个娃子,都是嗷嗷待哺,每天睁眼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哪个不需要钱?哥哥人前是四品太子左庶子,风光无限,可这是清水衙门,没有星豆的油水。就是这个闲职,还是我老舅费了力气,求爷爷,告奶奶讨来的,这点薪水雇奶妈子都不够。”他情绪低落地直勾勾瞅着碗中的酒,“嗯,宾子,咱说正事,我老舅那是我妈的叔伯弟弟,不是外人,他的这个事你得十拿九稳,不能办砸啦。还不能让别人知道,家丑不可外扬,老舅是要脸的人,这次出来都让我分着走,就怕引起别人的注意。你得跟你家小牛说,必须尽心尽力,万无一失。”

“复哥,你放心,我那小子实在,伯伯家的事就是头等大事。他在河南尹衙门做判司,市面熟,人际广,这事好办。”

听堂弟这么说白头老人心情愉悦起来,爽朗地大笑道:“那好,嗯,我先替我老舅谢谢小牛侄子。”一碗酒又搊进去了。

“左庶子,韩郎中,你们老哥俩这是去哪儿呀?韩复,你这脸喝得通红,刚才我都没认出来。”陈商起身打着招呼。

“陈,陈商,你也去东都呀?我们,我们不去洛阳,四下走走,游山玩水来的。”这一招呼明显吓了对方一跳,韩复支支吾吾地回答。

“游山玩水,游山玩水。”韩宾在旁附和着。

陈商礼貌地将同行人向两位老人引荐,别人倒是没怎么注意,当说到义方时,白头的韩复像是火撩了屁股,一拍大腿跳起来,“庄义方!我怎么把你给忘了,找你呀,这事不就好办了吗?”

韩宾惊异地看着堂兄,颇为担心地扯着他的袖子,“复哥,复哥,你喝醉了,咱俩不是游山玩水吗?有什么事情可求人的,你看这么多人,别乱说话。”

韩复半截话咽了回去,心有不甘地解释道:“宾子,其实义方不是外人,他义父杜牧是我小舅子。你亡嫂张氏是杜牧的表姐,也就是说我岳父张士陵娶了杜牧的亲姑姑。这关系还远吗?”

“韩伯伯,我应该称您为姑父吧,您有什么事用得着我的,不必客气,就直说吧。”义方毫不见外地说。

“没啥,没啥。我俩游山玩水能有什么事?孩子,你姑父喝多了,忙你的正事要紧。”韩宾委婉谢绝了。

韩复还想把坛子里的酒一气喝光,被堂弟强加阻拦,还在桌子底下踹了一脚,这才跌跌撞撞地起身结帐走人。

陈商六人也起身走出铺子,在门口两伙人相互告辞。六个人扳鞍上马,见韩宾扶着韩复站在原地没有上车,“两位慢行,我们先行一步啦。”礼部侍郎抱拳示意。

韩宾亲切地招手回礼,“你们先走,我们不是一路。复哥喝醉了,我扶他在这透透风。”

白头老人似乎未留意他们的对话,眼睛直勾勾看着路上,嘻嘻地笑了,“你们说这有多奇怪,这个女娃子就这么来回地跑,我在路上看见她一会向前,一会向后,来来回回三四次啦,可真有意思。”

他这么大声地说引起众人的关注,那是一骑通体像黑缎子一样的骏马,唯有四个蹄子白得赛雪,它飞驰而过,风驰电掣般地向南朝山里去了。马上女子全身皂衣,身背长剑,头戴帷帽帽裙遮面,容貌辨不清晰,但从身形骨骼上看,一定是位英姿飒爽的巾帼女杰。

“这豆儿是踩盘子的。”红绦郎君是江湖老手,一眼就看出端倪,低声告诫大家,“要小心啦,前面山里一定有猫腻。”

“宾弟,你在这等我一下,我去后面解个手。”韩复迫不及待地转向屋子后面。

山势是越来越高,林子是越加的密,日头偏西,山路两侧再远些就看不大清楚了。

“前面树林里有人,把家伙准备好。”打头的红绦郎君压低声音吩咐道。

义方也感到林子里影影绰绰似有动静,“孟官长,你也看见里面的异样啦?”

“我是嗅出来的。”孟寻常没有回头,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前方,“庄将军,你没有闻到马粪味吗?不只几匹,人还不少呢。”

穿过这片林子,是平平安安的,有惊无险,大家都庆幸没有遇到麻烦。

“是知道我们是钦差吧,他们没敢动手。”大个子捕快咧嘴笑了。

他身边表情冷峻的捕快用嘴吹开额前的一缕垂髻,缜密地分析道:“应该也是过路的,不像是开山立柜、拦路劫财的,否则早动手了。”

“付兄弟说得对,陈头、李头咱们回去一趟,我们不能白白地放走他们。”红绦郎君的脸上掠过一丝诡异。

“孟头,你这是要到狼窝子掏他一家伙。哦,你是看上刚才在集子里的那个小丫头了。”大个子呲牙坏笑道。

孟寻常灵巧地一转马头,未等陈商和义方开口早已窜了出去,“陈侍郎、庄将军你们在这儿等一等,我们去去就回。你俩快走啊!我是看上那丫头的黑马驹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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