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州城早得到了消息,由长史带队迎出十里,黄土垫道,净水泼街,敲锣打鼓,彩旗飘飘。
长史姓魏,他一个劲地说着拜年话,解释着观察使纥干皋有公务脱不开身,京里急等着千本《刘弘传》,观察使不辞辛劳地连夜赶制,特派下官迎候上差。
进了百丈山,这里的一草一木、山山水水,义方都倍感亲切,眼见得山道上冷冷清清,就知晓官府已经下令封道了,“是,上差,下官已经明令清除了闲杂人等,怕惊扰了官人们。这些山民唯利是图,愚蠢不可理喻,贩卖劣质山货,以次充好,屡教不改。”魏长史深恶痛绝地指责着。
“生活艰辛啊,山民弄几个钱度日也不易呀,这就要我们做官的多为百姓的生计想办法。孟子云‘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亦忧其忧’。所以说,民惟邦本,本固邦宁。”员外郎反而通情达理地低声教导道。
“那是,那是,上差说的极是。”
盘山土道时曲时直,到了半山腰,顺山路又向下行,前面还是那架飞瀑。过了瀑布,山路又向上行,前面是个小集市,路两边是关门废弃的商铺和几处散摆的摊位,摊上只有零星的几样山货,生意是冷冷清清。山民装束的小贩私下里交头接耳,“这回好了,大寺建起来后,我们的买卖也好做啦。”
一个小吏模样的人悄声安抚着商贩,“今天的点钱不收啦。”
前面是“不二门”石坊,一侧的板栗树仍旧枝繁叶茂,义方隐隐地还能看到当年自己划出的门中一横。“这个石坊还有个典故,说是当年希运大师来百丈山时亲自在门字之中加了一横,把不二门变成了不二闩了,为的是提醒信众不要畏惧修行的磨练,把根除业障看成推不开的门闩,其实肯迈出坚定的一步,就能越入灭妄归真、脱俗觉悟之门。”长史的一番讲解说得义方暗自好笑,人们的想象力可是够丰富啊。
往山里去,登上一道山岗,众人站在高处,遥望在翠竹绿水之间一座背山面田的残破大寺展现在眼前,蔚蓝的天空下这道场之上祥云舒卷,丹桂飘香,龙天护法,诸佛欢喜,唯一完整的山门在一抹绛紫色的朝阳里显得孤独没落。
魏长史指着远处的山窝说道:“上差啊,你看那里的山窝了吗?人们管它叫东瓜窝,不知是谁编出的故事,说当今圣上曾来百丈山出家,把一个大冬瓜摔烂在那儿。你们说这真是异想天开,胡言乱语,皇上好端端地住在京城里,怎么可能跑到百丈山出家当和尚呢?真是小民无知无聊,还以讹传讹,像真有其事似的。”大家都觉得好笑,为这个杜撰出来的故事,为百姓的天真愚钝摇头叹惜。
义方没有笑,他的目光落在通向山门的大路上,仿佛小莲姐姐臂窝里挎着藤筐,矫捷地走着,像只优雅顽皮的鹿儿,藤筐里白手巾下面是扑鼻香浓的黄黏米果。光叔出京前还特意叮嘱他,要找到小莲,把她带回长安。
“魏长史,你知道寺前那几垄地的主人吗?”义方抬眼望着陪着笑脸的长史。
“这个吗?”长史一脸茫然,随即左顾右盼地寻着手下,急唤新吴县令过来问明情况。县令也是一问三不知,他又指使捕头去查。
捕头听明白了县令的吩咐,原地没动窝,眼睛眨巴眨巴地回禀道:“县太爷呀,前头的地是饿爷老子的,做什里?”县令如实报于长史,长史又回复义方。
义方闻听后,起初还诧异怎么改换了主人,可稍加揣摩便猜出了八九分。他紧锁双眉又问:“那原来的主人呢?”
长史再问县官,县官再问捕头,这回捕头也答不上来,“县太爷呀,饿哩也不清楚,让饿哩想哈子。”他突然看见山门方向跑来一人,“有了,他哩一定知道,那是我妹夫,画眉岭长坪村的里正。小孔!快过来。”
被呼唤的那位上气不接下气地赶过来,捕头不留颜面地责怪他,“县太爷问你话呢,还不快跑几步,咪咪摸摸的。百丈寺门前的那块地,你哩是从奈个手里买的呀?”
来人是个面目猥琐的泼皮,五短身材,黑不溜秋,唯独那头发梳洗的油光锃亮。“县太爷,那地现在是我丈人的,是我们村连老宁抵押给我的。”
县令直接领着里正去见长史,长史又将其指给义方。义方虽没见过这泼皮,却耳闻他的种种劣行,厌恶地撇了他一眼。
孔里正讨好地向几位官人鞠着躬,“大老爷,小人已将寺庙周围的山民聚拢起来了,确保京里来的钦差大臣平平安安,为此小人没少花费口舌,这些山里人不懂事理,说一天不下地锄草,不上山砍柴,就没得吃喝。有几个犟种很不听话,爷三扁担,娘三扁担,小人已经把他们劝住了。”
义方打心里讨厌这种势利小人,就是条摇尾乞怜的土狗,在当官的脚下百般献媚,邀功请赏;可在百姓跟前狐假虎威,龇牙咧嘴。“连家有个女儿叫小莲吧?她人呢?”义方直接问他。
里正嬉皮笑脸地点着头,“官爷,是有个女儿,小莲姑娘您认识?那可是这百丈山十里八村最客气的,就是有点小脾气,认个死理。”说着挤眉弄眼坏坏地秘语道,“跟个和尚不干不净的,那和尚还是个逃犯,京里刑部曾派人来抓过,不信您问我大舅子。”
“是,是,有这码事,那是几年前的事啦,可惜给他跑了。”捕头证实着。
“官爷,小人没撒谎吧。刚才她还要上山挖野菜呢,我就吓唬她,说是京里又派人抓和尚来了,你哪儿也不能去,这回必须把和尚藏身之处交待清楚,否则大理寺的十号大枷让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不怕你不开口。咯,咯,她还真信了。”孔里正自鸣得意地奸笑着。
“你混蛋!”义方再也忍不住了,怒骂这个卑鄙之徒。就在这一刻,从远处疯了般哭喊着奔来个老人,后面紧追着三四个汉子,老人直扑孔里正像是要拼命似的,“丧尽天良的东西,还我女儿的命来!是你把她逼死的。”
还没等老人扑上来,早有捕头上去迎面一脚,踹翻到路旁,“老东西,想造反啊!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追上来的汉子把老人胳膊扭住,将他的头按在地上,其中有一个络腮胡子抱怨道:“胡捕头,我们一眼没看住,小莲姑娘跳崖了。你老头像是疯了,拉都拉不住啊。”
捕头轻蔑地啐了一口,“畏罪自尽,怨不得别人。”
“包庇逃犯,罪有应得。”里正像没事人似的帮着腔。
“把老人放了!宋将军把这两个畜生拿下。”义方听到小莲姑娘被逼寻了短见,眼前一黑险些摔倒,他用手指点着捕头和里正愤怒质问,“草菅人命如同儿戏,你们把大唐律法看成什么了?我恨不得千刀万剐了你们。”士兵上去将这两个妹夫舅哥绑了。
“魏长史,这两个人逼人致死,按律应当是何罪?”义方咬牙问道。
长史未加思索,“按律腰斩。来人呀,把人犯立即收监。”得到命令,手下人不敢怠慢,把两个吓得抖若筛糠,磕头求饶的犯人拖了下去。
众人进寺宣读圣旨,这百丈寺可大不如前了,残垣断壁,破败凋零,几个和尚强撑着门面。
圣命完成啦,香火钱、金匾和赏赐的田产均已到位。遗憾的是小莲姑娘不能去长安了,百丈山上多了一座新坟。
义方经水路返回京城,过长江,入汉水,木船行进江中卸去重任的员外郎诗意勃发,慨然诵道:“溶溶漾漾白鸥飞,绿净春深好染衣。南去北来人自老,夕阳长送钓船归。庄将军,你义父的诗写得饶有情味啊。”
溯江而上,这日抵达襄阳南码头,车队弃舟上岸。岸边一艘平底沙船正要起锚,送行的人们互道珍重,宋威眼尖叫道:“又是那两个抬杠的小子。”
可不是,正是那两个乳臭未干、其貌不扬的儒生少年,两个人均脸儿通红,像是刚刚喝过送行酒似的。那边头戴方巾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依依不舍地拱手道:“罗隐兄,一路保重,望不久之日我们能再次相见。”
那位少年老成的朋友,长得是又黑又瘦且脸上皱纹纵横,他也难舍难分地说:“皮日休,后会有期,有缘千里来相会。得即高歌失即休,多愁多恨亦悠悠。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船帆高高扬起,送客的人们挥动着手臂。
张彦远一行向前,又见那家饭铺子,还是那蜜得发咸“北北、俩娃、儿娃子,里面请!热乎乎的包面,凉面是襄阳一绝啊”的招呼声,还是那妩媚撩人的店家娘子。
宋将军的眼睛又给看直了,魂儿魄儿全都吸引到娇娘的举手投足之间,他反常地承欢献媚道:“好,好!真好,店家娘子还是那么的漂亮,像仙女下凡似的。本将军正好饿了,馄饨就不要了,尝尝凉面如何?”
“好啊,这回随便吃,别控制。”张彦远这回可不加阻拦,敞敞亮亮地大声说。
“小官人,你可把我等的好苦啊!”从铺子对面的大青石上滑下一个人来,蓬头垢面,灰尘满身,“我左思右想觉得这事应该告诉你,要不对不住朋友,所以回铁掌峰上坟后就在这儿等着。”
义方见他手里拿着半块饼子,嘴角胡子上挂满了碎渣子,活像个叫花子,“前辈,你怎么要了饭啦?”
“什么要饭啊!不就是为了等你吗?这些天就没敢动地方。”他前后扫视着,“那个丫头哪儿去啦?真骗人啊。小熊呢?不管啦!小官人,那个老太婆其实不是老太婆,在汉阴驿我被和尚三拳掀到屋里,正赶上她在洗澡,可羞死我了。”独臂周世贵羞臊得捂起半边脸。
“前辈,谢谢,我已经知道了,她是个女孩子。”
“知道啦,她人呢?”老头子很是意外。
“走啦。”
“走啦?就这么走了。”周世贵颇为遗憾地嘟囔着。
走在凤林古道,此时正验证了那句话“无事一身轻”,在闲情逸致的驱使下,岘首山是要去的。车队行至半身腰处,拾阶而上,向高处那六角七层九丈高的岘首亭挺进。呼兄唤弟间踩着破损的磴石来到山顶,大家饶有兴致地自动围拢上去,拜读着祠前新立起来的堕泪碑,缅怀东晋征南大将军羊祜的丰功伟业。
义方眺望着襄中的秀美山川,耳畔听得远处寺院传来的悠扬钟声,他不知不觉在心里默念出孟浩然的那首诗“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水落鱼梁浅,天寒梦泽深。羊公碑尚在,读罢泪沾襟”。缅怀先贤,畅想人生,仰望长空,感慨万千,此时读来另有番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