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喊声似一石激起千层浪,外面顿时混乱起来。窝棚里的人们却相视而笑,光头更是咧着嘴嘲笑道:“介倒霉孩子,八成备不住是大傻子,看见师妹吓没了魂。”
小个子本来没把这群人放在眼里,“师兄,这些黠戛斯当兵的忒不咋地咧,你瞅他个走型,准是在毒公子的营地里给吓魔症啦。”
“听!外面打起来了。”少年听得仔细。
确实!外面传来相互格斗厮杀的呐喊声,兵刃相击叮铮铿锵的回音,“崽儿了?星是唧个儿人打起来啦?”小个子师兄和大家是一个想法,都认为天黑辨不出真伪,经刚才那位一喊,使人草木皆兵,错把自己人当成伏兵。
可不是这个样子,当四个人走到外边,后半夜的风还是很凉的,像深秋里流淌的山水。
月亮也不知被层云遮掩到哪儿去了,黑暗浓浓地笼罩着大地。“损贼,看刀!”这是些蒙面骑士的叫喊声。
小白毡帽们也不示弱,挥舞兵器猛刺猛砍,拼了命地咆哮着,“畜生,老子和你们拼啦!”第一眼看过去,就知晓这是两伙人。
眼看刚经过重创、疲惫不堪的黠戛斯人越加处于下风,蒙面人中似有个头领狂笑道:“哥儿们!杀光这些缺德损贼,一定不能让他们跑了。别忘了他们是怎么祸祸人的,都给我上,他们支巴不了多大工夫啦。”眼瞅着劫后余生的二十几个黠戛斯人纷纷倒地,只剩下满头满胳膊缠着布条的职使带着四个手下在负隅顽抗。
“啊!”又一个小白毡帽被刺穿胸膛。满是布条的黠戛斯人长得与那三人不同,黑发黑眸,酷似汉人模样。他拄着一面红色大旗仰天长啸,“回纥的疯狗们,来吧!黠戛斯人从来没怕过你们。可汗,我注吾合素有负您的重托啊。”
三四十个攻击者把他们团团围住,头领狞笑着问:“回纥,谁是回纥银?你们是黠戛斯银?既然是可汗的银,怎么还来坏我们的事,咋地,我们有仇啊?”
“你我之仇不共戴天!恨不得食汝等肉,饮尔等血。”黠戛斯人怒吼道。
“说得是什么乱七八糟,逼逼扯扯,谁跟你不共戴天?劲劲地,我们认识你们是谁,三番五次杀死我们的母马,把心掏了就撩啦,诚心过不去吗?”
他的同伙急切地催促道:“老杨,别跟他费话,宰了他们。”雪亮的快刀扬起,四个人即刻将被砍成碎段。
一阵伏波弩的密集攒射,蒙面骑士像割草般坠落马下,一点反抗都没有。然后是手持马槊、漆枪,抡着横刀、盾牌的骑兵蜂拥而至,“黠戛斯兄弟不要怕,唐军到了!”
还有个人喊着,“反天了!回纥余孽想干横么?败伤了注吾合素职使。”
还是大唐的骑兵训练有素,顷刻之间解决战斗,几十个蒙面人就剩下两个带伤被俘,其余都送去见了阎罗。
排头的校尉高高的个子、大脸盘、重眉毛、大眼珠子黑灿灿的,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下巴大了些,把整张脸拉长啦。
他的右手缠着布带,怒气冲冲地用横刀直指俘虏,“你们这些逆贼,不管是党项人,还是回纥人,都是野蛮无礼的混蛋!仗着体大力壮横行草原戈壁,搅得天昏地暗,民不聊生。装成商队伙计暗算我,把我的大扫帚夺了去;还劫持我闯营入寨,把党项的俘虏抢跑了,你们真是贼胆包天啊。若不是遇到乌特使识破了你们,我这条命怕是交待了。”
他一跃下马,左扯右拉去掉两人的面巾,“你们是什么人,抢我扫帚的黑大汉呢?”
“我们是好人!官爷,小人是为金吾大将军张直方找孕马的,不是回纥人,饶命啊。”其中一位从长相上看是个汉人,他磕头如捣米般苦苦哀求。
那边马上跳下一位官员,赶到职使的跟前,双手有力地搀扶住摇摇欲坠的注吾合素,“注吾合素,喃伤得重吗?俺是渤海国的使节乌大有啊。”
全凭旗杆支撑的黠戛斯职使从恍惚中记忆出来,“乌大有,是您啊!没想到长安一别,你我在这里又见面啦。您是我的救命恩人呀,你要是不来,我们真是全军覆没了。想当年在大唐皇帝面前我还和你还抢过位次呢,惭愧,惭愧呀。”
“喃看喃,都是过去的事了,还说它干横吗?翻片,翻片。”此人正是渤海国贺正使,“听到喃将将那一嗓子,我就认出是喃,带着队伍就过来了,怎么能让朋友吃亏呢?”
“说话!跟我装哑巴,你们为什么袭击黠戛斯的职使?”长下巴校尉厉声质问着。
这一声吼吸引了所有在场人的眼球,“哎迈呀!是杨公子吗?没想到喃竟然流落逮这。”那贺正使异常兴奋,丢下这边的老相识,扑向那个身背箭囊的汉子,“喃还好吧?老对,喃这是唱的哪一出啊?”
乌大有面对的不再是那张无忧无虑、轻浮骄傲的旧颜了,几多磨难、沧桑的无情全刻在昔日朋友的脸上。虎头虎脑不再有了,转变成沉默寡言、忧郁伤感的流浪人啦。
“是乌公子啊,这事儿可能是整错了。”他那黯淡无光的死鱼眼里没有一丝神采,说完便闭上了嘴巴。
一直在匍匐乞求的同伙见有生的希望,向前紧爬几步哀嚎道:“官爷呀!是误会。这段日子小人们的孕马被人杀了,来人见首不见尾,就是抓不到人。贼偷还专掏心脏,使得小人们不能按时向张将军交货。昨天黄昏,贼人又来了,被我们的人盯上是一路跟踪到这儿,因为对方的武艺实在高强,才聚集起全部人手,欲合力灭了他们。没想到是黠戛斯老爷们,是小人们瞎了狗眼,把我们抢来的马全拿去,就求官爷高抬贵手,留小人一条贱命,我还有八十岁的老母等着赡养呢。”说完,这个肥肥大大的家伙是磕头如捣米般讨饶着。
乌特使回头疑惑地望着注吾合素,像是要问为什么平白无故地偷杀人家的孕马。
“乌大有啊,听他一说还真是误会。我们是奉可汗之命来剿灭回纥残部的,没想到人家早有提防,反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损失惨重啊。好不容易突围出来,退到这座坟边想喘口气,可他们却把我们当做了贼人,弄得是两败俱伤。”职使唉声连连地抱怨命苦。
“职使是来剿灭回纥银的,俺老对儿是来捉偷马贼的,俺就不明白了,那谁又是这贼银呢?”贺正使望着他们两个人。
“是他们!”注吾合素指向站在窝棚入口暗影里的四个人。
贺正使取过士兵手中的火把,走到四个人跟前照着,是两个孩子和两个成年人,成年人一个肩上搭着条长长的粗布面巾,另一个头上长长地拖拉着一根不知是老虎还是豹子的尾巴。
“贵喜是回三爷,韩四爷!怎么是喃们?”
“小乌,是尼三大爷我,尼了倒霉孩子,又来长安上供来啦。”光头哈哈笑着回答。
小乌看见小姑娘就全明白了,“三大爷,薛棍宁的病治得咋样啦?逮这能找到人心呀?”听他说到人心,那小姑娘就想吐,弯腰干呕起来。
小个子师兄忙给她轻拍着后背,不满意地责怪道:“师妹,崽儿了?不是不吃心咧。乌啊,揍啥捏?哪壶不开你提哪壶,知不道我师妹最不奈听这两个字,你还同着她说。”
渤海国人吐了吐舌头,回身对持刀端枪的唐军讲道:“干哼么?逮这的都是自己银,把家伙都放下。这两位是营州的英雄前辈,他们的二师兄是俺们渤海国冑子监的邢司业,两银是为小师妹的心病逮这寻药材的。”
他又指着注吾合素,“这位是喃们的座上客,曾奉黠戛斯阿热裴罗可汗之命出使大唐,今儿个是来剿灭回纥仇银的。那个更是好银,乃在下的老对儿,打小一起长大,他原是俺渤海国的贵公子,因故流落至此,眼下为大将军做事。这都是阴差阳错啊,谁也怨不得谁。酱样儿吧,都跟俺回大营,俺们哈酒歹饭,唠唠家常,一片乌云就散了。”
职使看上去情绪低落,施礼推辞要回北方去。杨公子也说要走,贺正使再三挽留,又说要带他回渤海国,他只是苦笑着摇摇头,仰望星空吟诵道:“寂寂朱明夜,团团白月轮。几三明影彻,万象水天新。弃妾看生恨,羁情对神动。谁云千里隔,能照两乡银。”毅然决然地跃马而去。
“乌啊,我们也不去啦,你个儿回去喝吧。那个座上客,临走时把这些尸首就手埋了。师兄,我们拾都拾都回营州吧。”那职使还真听话,由长下巴带着士兵帮着掩埋了地上的尸体。
望着四顶小白毡帽纵马北去,在拂晓的微蒙中跳动消失,长下巴校尉遗憾地对贺正使说:“乌特使,经这么一耽误,我们怕是追不上了。”
贺正使也有同感地点了点头。“还好,我的这条命是捡回来了,要不是您的那声吼,他们就把我送阎王那儿报到啦,您是我的救命恩人啊。”校尉无比感谢地看着渤海国特使。
乌特使满不在乎地言语道:“干哼么?喃又提这个。败酱式儿,啥恩银、恩银的,俺是碰巧遇见这事。白相爷在牙帐宴请那个吐蕃银,哈酒哈得那个凶,俺没那个量哈大了,出来过过风。拐个弯溜哒到后面,就看见他们一伙银在劫银,打倒了守卫,带着那两个小子想跑。俺大喊一声,来银啊!有银劫走俘虏啦。还真不善乎啊,他们被俺这么一哈呼,手一得瑟扔下个银,慌慌张张地冲出营去。俺过去一看地上的那不是喃吗?”
“那人是我呀,我是被他们在土堡里挟持的,起初我没把他们放在眼里,几个商队伙计有什么本领?大意啦!那个黑大个真是有把子力气,攥住铁扫帚杆一拧,我的虎口就裂了。他们把刀架在我脖子上,硬逼着我带路进大营,进了营才知道是来抢人的。我真是被逼没办法啊!”校尉一脸的无奈,沮丧地为自己洗白着。
渤海国人理解地低声嘘道:“败血了哈,谁没有倒血霉的时候,就是该言了。这事儿哈,悄没声地过去啦,给喃整的哈迷了魔了的,没有扛了。”长下巴是感激涕零地要下拜磕头。
特使用力架起他的胳膊,“这是干横么?快起!将军还有事儿要办呢,大铁扫帚还得追回来呀,白相爷要是问喃可怎么血。”
长下巴听到扫帚这几个字就是一哆嗦,特使心里却有了主意,“俺们不是撵回来一个俘虏吗?问问他这伙银的来历,能跑到哪儿去?”
渤海国人向队伍里喊了一声,“把那个党项俘虏带过来!”两个士兵应声从马屁股上解下一个人,他原是被横搭捆绑着的。
啪喳一声,党项人被掼在地上,长下巴来了精神厉声审问道:“说!救你们的是什么人?他们往哪里去了?”
这党项人年纪不大,严格说就是个孩子,他哭哭啼啼地伏在地上,张嘴露出满口的黑牙,“大爹,大爹,我不哈说!夜儿来的呢些人是平夏部大头目拓跋思恭的三弟拓跋思谏,他们是来救老六拓跋思瑶的。我害不哈他们往哪儿去了,应该是去灵州吧。大爹,小子是盐州南山部的,我大是南山部的酋长。”看这孩子是奶声奶气,不像是会说谎。
“乌特使,我们还追不追?”长下巴期待着贺正使给拿个主意。
贺正使望了望东方天边正泛起的鱼肚白,“天快亮了。”
身后响起一阵鸾玲之声,只见一队人马由远而近,看旗号是自己人。有眼力好的先行叫道:“是贺拔将军!”
带队的正是贺拔惎,他在马上喊着,“你们怎么样?追上劫匪了吗?”
看到了援军,渤海国特使来了精神,高声回应着,“贺拔将军哈,俺和庄校尉累毁了,完完的啦。喃们来得正好,和俺们一起去追拓跋思谏。”他高兴地抖动马缰就要启程。
贺拔惎大声阻止道:“且慢!我是奉敏中的帅令接你们回去,大帅怕你们有什么闪失,让我来接应你们。先不要追击了,军中出大事啦。”此时贺拔惎的战马已经靠至跟前。
“营里发生什么事啦?”校尉着急地问。
贺拔惎心事沉重地说:“前方送来了不少伤员,是饮了山泉水,中了毒,人事不醒。”
“脑子有包,什么水都敢哈!高骈和庄义方呢?不知道哈前先试试吗?”特使甚是不甘地埋怨着。
贺拔惎拍着大腿,“别提他俩了,都中毒昏迷啦!”
“军中疾医看过了吗?给抓月了吗?”贺正使恨不得问个清楚。
“唉,这些疾医都是庸才,束手无策呀。”贺拔惎苦着脸回答。
“我师父中毒啦?”暗影里奔出个少年,他心急如焚地扑到贺拔惎的马前。
“你是?”贺拔惎面无表情地问道。
“我是庄义方的徒弟,他是我师父,我是特意从长安寻他来的。”
“好!正好随我们回营,想想办法救他们。”贺拔惎一马当先带领人马回营去了。
望着消失在地平线上的马队,小姑娘呆呆地若有所思,“他们说是庄义方中毒啦?”猛地她又想起了什么,“哎呀!小哥哥还没告诉我他叫什么名字呢。”
光头师兄同样惋惜地附和道:“介叫嘛事儿?唠了半天没问人家叫嘛。”
小个子嗤之以鼻,“你的逼的逼半天了,就是没问到点子上。他叫南门孟虎!”
“努姆地?合着你私下问过他。”
“还用问吗?都刻在他那柄匕首上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