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过后,天气是愈加得风高气爽,蓝蓝的天空,悠悠的白云,飞扬的心情,正是出行的好时节。
义方带着天赐是轻装简行,为能了却义父的心愿乘船去往东都。在正午时分,师徒俩从大运河的广运潭码头上了船,这是艘来往于黄河之上载客的沙平船,榫接结合铁钉钉联,多水密隔舱格断,行于江河湖海平稳安全。
搭载的乘客还真不少!三教九流、形形色色占据了大半个舱位,尤其中间还有两伙扎眼的外邦人。一伙是几个皮肤较黑的大胡子,黑眼珠,高鼻梁,均是一身白色长袍,头上戴白色头巾,看似来自大食的买卖人;另一伙是一个男人带着几个女子,男的高大粗壮、棕色头发,像是这一家之主,女人们用整匹黑布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面纱后面深邃俊美的淡蓝色眼睛。两伙人在一起谈笑风生,弟兄弟兄地称呼着,看上去很是融洽。
“兄弟,有空位置吗?”岸上风风火火地奔来一群人,神情凝重地向船上高声询问。
“有,么麻达!”船家回复着。
当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们呼啦啦涌上船来,全是些金发碧眼的波斯后裔。
“老朵!老朵!”高大粗壮的棕色头发张开臂膀,主动迎上与来人拥抱、贴脸、问候,都是波斯人客居大唐,他乡相遇更加亲切,俗话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嘛。
见那带队男子身材高大修长,皮肤白皙,年纪在五旬之上,起初是态度真挚嘘寒问暖,得知对方是从波斯都城泰西封来,还流出了两行伤心的热泪。可看到壮汉身后那包裹在长袍头巾里的女人时,他脸色大变,愤恨地怒喝道:“走开!叛徒,离我远些。”说完坚决地把头往上一仰,半天都不再说话,更不再理睬那人的苦苦解释,头也不回地快步走进船舱去了。
此时正是秋老虎嚣张的季节,午后的阳光是很毒的,人们都猫进舱里躲阴凉去了。
恰恰相反,使人不可思议的是,两伙外邦人却收拾整齐,持洗壶大净小净后,庄重地去到后甲板,每个人铺好自己的拜毯,面向西方有条不紊地进行六仪,抬手、端正、诵经、鞠躬、叩头、跪坐。
“夫庄将军,夫他们在做大食教的晌礼呢。”站在舱门里的义方听身后有人在说话。回头看并不认识,那是个眼窝深凹、鼻梁挺直的波斯小伙子,他相貌原本是英俊精干,可美中不足上嘴唇豁开,生了个兔唇。
“夫庄将军,你不认得我,可我识得你,夫当年我从波斯老家逃出来,身无分文,举目无亲,流落在长安街头要了饭,是十方折冲府收留的我。夫后来我遇到了李苏萨番长,现在栖身于布政坊祆祠。”真是受人点水之恩,永世铭记于心,这小伙子是个重情重义之人,见到义方是格外的亲近。
“李苏萨?是那个向朝廷进献过沉香亭子木的香料巨商吧?”对于这个名字义方是略有耳闻。
“夫对!就是刚才带领我们上船、要去洛阳的番长。”小伙子向舱里望了一眼。
“阿罗焰!”里面有人在喊。
波斯小伙答应一声,边往舱里走边恨恨地说:“夫我恨大食人,更恨皈依大食教的叛徒。”
整整一个下午,两伙大食教徒就没离开过后甲板,站立、鞠躬、叩头、跪坐,口中念着赞词,拜了又拜,直到太阳落山,夜幕降临,船在潼关北码头停住。
就听他们在礼赞着新的一天开始后,似饿得前胸贴后背,一刻也等不得了,拿出丰盛的食物畅快地聚餐。
夜是如此的静,都能清晰地听到黄河波涛汹涌之声。突然外面发生了激烈的争吵,“穆罕默德的权力应该由传教有功的阿里来继承!伊玛目的权力应属阿里及其后裔,他们是受安拉保护、永不犯错误的贤人!”
咆哮未定便遭到群起攻击,
“一派胡言!”
“骗子!”
“公正,有勇气,受爱戴,能保卫领土的古来什族健壮男子都可以继承,怎么就非得女婿阿里的后裔?”
双方互不示弱,引经据典,谁也说服不了谁。随后是拳脚相加,刚刚的弟兄却变成了对立的仇敌,船家与舱里的人们怕事态愈演愈烈,急急地涌上甲板好生劝阻。
看这些大食教的信徒消停了,大家这才重又散了进舱,突然甲板上再次响起洪亮的赞美声,“真主至大!”声嘶力竭的喊叫把大家二次引到外面,是那棕色头发的壮汉,跪在拜毯上自我鞭笞和号哭着,此时他头上多了一方黑色的头巾。
而另一伙大食教徒却移到远处,面向西方又有条不紊地进行六仪,抬手、端正、诵经、鞠躬、叩头、跪坐,对这边不理不睬,形同陌路。
众人见双方无事,放下心来散了进舱,心中暗怨那壮汉好不安生。自始至终,巨商李苏萨带领的波斯人未曾露面,只是当义方他们回舱时遇到了那小伙子,他不齿地讥笑道:“叛徒!就应该让他的新主子揍死他。”
“啊,啊!救人呀!”又是那波斯壮汉在嚎叫。
接着是“啊,啊!救人呀!”另一伙人也不约而同地叫嚷着,“扑通,扑通”还好像有人落水了。
“真气人!这帮大食教徒还有完没完?要闹到何时罢休?”船舱里的客人们有的已经宽衣入寝了,有的不屑一顾地置若罔闻,更有那小伙子恨恨地诅咒道:“都不是好东西,打吧!淹死你们。”
“救人呀!他们快淹死啦。”过了片刻,传来女人们的求救声,“水里还有孩子呀!”
听这话大家顿感不对,怎么还有孩子?不管许多救人要紧,大家披上衣裳一起奔到舱外。借着星光月色,不远处的河面上隐隐约约漂浮着一块大船板,几个男人死命抓住船板不让自己沉下去,板子上趴卧着一个怀抱孩子的妇女。
那个豁嘴的波斯小伙奋不顾身地跃入河中,“救人!”不需要迟疑思考,同一个想法在众人的脑海里闪现出来。
天赐也紧随其后跳入湍急的浊浪里,奋力向遇险的人们游去,众人七手八脚地将船板推拉过来,又搀扶着虚脱乏力的几个人上了沙平船。不光是遇险者全身像摊泥般动弹不得,那几个最先施救的大食教徒同样是瘫软一团,他们的脸上却洋溢着满足的笑容。
享受着劫难余生后的幸福,回想着惊涛骇浪的凶险,齐心协力地施以善举,共同高呼真主至大的无畏,还有什么不能抚平彼此间的分歧呢?
李苏萨带着手下人也赶了出来,为落水人拿来了毯子,秋夜里还是很冷的,尤其是在冰冷的河水中泡久的人们。
“都披上吧。”巨商拿毯子的手停顿了一下,最后还是将它抛给了棕色头发的壮汉。
同样,那壮实汉子冰封的眼神在那一刻融化了,随之用毯子捂起脸呜呜地痛哭起来。
“伙计,好样的!”船主发自内心地翘起大拇指,由衷地赞叹着奋不顾身的勇敢者。
“你怎么骂人呢?”刚擦去泪水的壮汉看到后,马上面带愠色,显出就要发作的样子。
他的几个女人方才呼救时已揭去了面纱,呈现给大家的是精致的容貌,个个天生丽质,美艳动人。她们被竖起的大拇指所惊愕,下意识地交替咬住双手的虎口,手足无措地发出嗤嗤的叫声。
“船主,你有所不知,在我们家乡竖起大拇指是鄙视的意思。五里不同音,十里不同调,百里不同俗,这也不能怪你,是吧,老朵?”李苏萨微笑着和蔼地问那壮汉。
这次棕色头发没有咆哮发泄,转而是埋怨地哼了一声,随即冲同胞嘿嘿地笑了,在女人们的搀扶下进舱里换衣服去啦。
“官爷,是您救的我们?我们是熟人,您可要为小人作主啊!”得救的几个人中突然有人高声叫道。
庄义方仔细打量着眼前的精细男子,好像是在哪里见过,可一时半会却记不得了。
“官爷,您真是贵人多忘事呀!襄阳,扬州贩卖大头菜的,我姓刁。你们那位将军还向我问路,要去汉阴驿呢,嗯?”
“想起来了,我们在襄阳时遇到过。可如今你们是怎么落水的?是浪大船翻了,还是触礁啦?”义方记起当年的旧事,是在襄阳去汉阴驿的路上见过这商人。
“嗨,我们是在永通渠离着灞桥不远处落水的,眼看就要到长安啦,却贪上这么大的事。都怨我一时心急,想趁天黑前,把这批兰陵酒运过去,未曾料到越急越出事。”
商人抹了把鼻涕,伤心欲绝地流出眼泪,“官爷,你不晓得,前不久朋友给小人介绍了桩大买卖,给国舅爷郑光的庄园里运送酒水,国舅曾任淄青平卢节度使、凤翔节度使,在青州时最爱这兰陵酒。别看他如今挂名右卫大将军闲职在家,可家大业大,这长安城一左一右光是庄园就有二十余处,所用的酒水都被我包了,你说这是不是桩大买卖?”
见对方点头他愈加得兴致高昂起来,“我这位京里的朋友神通广大,多年的交情,对小人那是没的说。”
可看到身边似落汤鸡般的伙计们,他的心情又一坠千丈,沉重颓丧,“都是心急惹的祸,紧赶慢赶正赶到晦气上,我那外甥吕用之要不是携款潜逃了,就能给我算算祸福,也许会避过此难,这小子在预卜前程、趋吉避凶上还有些道行。”
“你这人怎么如此啰嗦?快说!你们的船是怎么翻的?”波斯人李苏萨等不及了,督促他快些道个究竟。
“我们既不是浪大,也不是触礁,是被人给劫啦。船是从扬州雇来的,倒是没什么,可舍不得我那一船的货呀。”
看他愁眉苦脸的样子,义方紧皱眉头追问道:“是什么人劫的?你还记得贼寇的相貌吗?”
“若是贼寇就好了,给些买路钱就了事。却是群带刀持枪的官兵,领头的还是个金吾街使,他们好像是喝高了,吵嚷着把货船拦下,要吃要喝要听小曲,让鱼家妹子给他们陪酒陪唱,人家一个带孝的寡妇怎么能做到呢?然后这帮当兵的是破口大骂,举手就打,连个几岁的女娃子也不放过,这帮畜生!”
商人咳声叹气地瞅了一眼身旁抱着孩子的女人,那女人和怀中的娃子确实穿着斩衰孝衣。
“呸!无耻的家伙,你的货物是让这伙官兵劫走的?”天赐早已按耐不住,义愤填膺啦。
“那倒不是,他们除了欺负人外没干什么。”商人有些心惊地回忆着,“是之后来的大将军,同样是一身的酒气,骂骂咧咧,像训孙子似的教训这帮官军。见鱼家妹子哭哭啼啼,满脸是血,他便严厉地追问是谁干的,听说是那个当官的街使所为,不容其狡辩抡起马鞭就抽。边打边说带他们出来是捕鸟的,本来让他们拦船讨口水喝,却欺负人家孤儿寡母,还是不是人啊?”
“这个当官的还不错。”李苏萨听到此处不由得称赞道。
商人却没他那么多情,“当时我也是这么想的,遇到贵人啦!可没想到一波三折,那个大将军气愤已极,随手抓起一支船桨,劈头盖脸地打过去,只一下那金吾街使便没气了。”
船家解气地说:“他该死!”
“话是这么说,可街使不过是调戏良家妇女的罪,罪不当死呀,这位将军的手也太重啦。”波斯巨商公正地认为。
商人点头称是,“当时我也是这么想的,出人命啦!可将军像是什么也未发生,让我们放心开船,说此事与我们无关。我大呼万幸,菩萨保佑啊!都怨我倒霉催的多此一举,挑了几坛酒奉上,以此聊表寸心,大将军看是兰陵酒夸是好酒,我紧跟着卖弄了一句,就是这句话惹来了灾祸。那大将军翻脸无情,愣是命令这船货物充公,强行赶我们下船。我和伙计们据理力争,可是无济于事呀,人家开船就走,不管你愿不愿意。大伙拼出性命动手去夺,反被悉数打下河去,还算那将军没坏透良心,命令抛下块船板才使我们没有一命呜呼。”
义方不解地问他:“你说的是句什么话呀?”
商人两手用力地掐着,后悔莫及地回答道:“我说的是,这些酒可不是一般的酒,是送给右卫大将军国舅爷郑光的。”
“娘,我认识这位哥哥和那位大大。”孝妇怀里的女娃子指着义方和天赐说,“大大是温先生的朋友,哥哥和我还在一起听过故事呢。”
这一喊引得两人瞩目而视,稍加辨认回忆起来,可不是!那妇人和女孩子正是在霸王寨遇到过的一家人。
“这位嫂嫂,听温先生说,你们不是去华州下邽了吗?怎么会在这里,还重孝在身,大哥呢?”义方惊讶地问道。
妇人听他问起丈夫,两行眼泪扑簌簌落下,“幼微她大,上个月就木咧,我带着她在下邽寄人篱下,生活艰难,没办法准备去长安北曲,投靠我堂姐。”
“可怜的母女俩呀!孤苦伶仃,无依无靠,在下邽码头央求我捎上一程,没想到遇上这些活阎王。我的那些酒啊!官府征收,要是要不回来啦,这不是让我穷困潦倒吗?”商人痛心疾首地述说着。
妇人蛮是歉意地自责道:“刁大哥,都怨我,给你带来这么大的麻烦,我就不该搭你的船。”
“怎么能怨你呢?是他们当官的胡作非为,不讲道理。”商人强打精神安慰着她。
船家热心地出着主意,“去找国舅爷呀!看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太岁头上动土。再不行,上衙门报官去。”
刁姓商人闻听后发出冷笑,心灰意冷地摆着手,“没用。如今国舅爷在皇上面前很是碍眼,曾被当面指责他不学无术,还把节度使的官职给撤了。要不是郑太后替他说情,这挂名右卫大将军的闲职也不能封赏。国舅才懒得管外面的事呢,躲在庄园里享清福,求个潇洒心静,还是我自认倒霉吧,破了财只能回扬州给人家当伙计去喽。老兄啊!民与官斗,不想活啦?眼下运河上的漕运不太平啊,传闻四起,频频出事,不是无影无踪地丢了一船米,就是稀奇古怪地沉了一船茶,近来我就够幸运的啦,除了送酒还偏得做了回中间人,虽说买卖被人撬了行,可佣金是分文不少。”
义方嗤之以鼻地反驳他,“话可不能这样说,天网恢恢,尤其是在天子脚下,怎能容得这些酷吏贪官胡作非为呢?你去京兆尹府衙告状,不就是金吾卫大将军吗?还没有国法啦?听你所描述的应该是张直方,他一贯是我行我素,无法无天,任性的很。现任京兆尹孙景商为人正直,刚从邠宁行军司马调回京来,以他的为人定会为你作主的。”
扬州商人撇了一下嘴,“正直?那看是对谁,自古官官相护,衙门口向南开,纵使你有理,没钱没势别进来,小孩子都当儿歌唱,小百姓就别抱奢望啦。”
义方对其说法严正批驳,大声告诫道:“胡说!当今皇上明察沉断,用法无私,从谏如流,重惜官赏,恭谨节俭,惠爱民物,天下大治,呈大中中兴之势。官吏勤恳,政治开明,何来官官相护的颓废糜烂之实?”
一旁的波斯巨商忙劝解着,“庄将军息怒,平头百姓不懂事理,妄加品评时政,何必与他计较呢?”
他又面向刁姓商人指责他的不是,接着一本正经地给与提示,“京兆尹孙景商确是刚正不阿,不媚权贵之人。你速去告发金吾大将军张直方,说他滥用职权,强取豪夺民脂民膏。若你不放心,可外加对京兆尹说一句,是你的朋友、十方折冲府庄将军让你去找他的。”
“这么说好用?”商人有些狐疑地问道。
“当然好用!如此一来,你不也是官官相护了吗?把心放到肚子里吧。”听到这话,扬州人那愁苦的脸上方才露出笑容。
“起风了,大家都进舱,换件干衣服。”李苏萨见他们湿漉漉的狼狈相关切地张罗着。
见波斯人带着众人进入舱里,天赐小声地问着义方:“这个波斯商人认得您?”
未等师父开口,船家从身后说了话,“长安城里谁不认识您庄将军啊!就连小老儿这划船的,都知道您是个大官,天下叫花子头,更何况是他大名鼎鼎、手眼通天的巨商李苏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