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铭是新安县城内小有名气的蒋记绸缎庄里的一名小伙计,今年不过才十六岁了,是在半年前才被招入蒋记绸缎庄里成为一名学徒的,虽然未来三年的学徒时光了,蒋记的东家只给他提供住宿,一分工钱都不会开给他,但在周遭人眼中看来,却还是蒋铭赚了大便宜。
在这个世道里想要找到一份能养家糊口的活计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尤其是那些半大的小子,吃的多不说,没有什么手艺,做事还总是毛躁,所以,哪怕要白白给蒋记绸缎庄打三年白工,很多人家还是挤破头想要将自家的小子送进去,一来减少一下自家的负担,二来,等到三年学成后,说不定就能撑起一个家了。
所以,当蒋记的东家选了蒋铭这么个从未听说过的乡下小子进了自家绸缎庄时,一众眼红的围观群众,私下里都在传说着蒋铭是因为和蒋记的东家同姓,或许还沾了一丁点亲戚的关系,才能最终被蒋记收下成为学徒的“内幕”消息。
但这些眼红的围观群众们并不知道的是,表面上看上去和其他绸缎庄并无任何差别的蒋记,内里却并没有那么简单,而且,哪怕没有那个被他们私下里认为是走后门才进了蒋记的蒋铭存在,蒋记绸缎庄也不可能收下他们的子侄后辈们。
因为表面上只是一家绸缎庄的蒋记,内里却是不折不扣的东厂据点。
不同于今皇登基后刚刚才恢复元气的锦衣卫,先帝朝时,相比于锦衣卫,还是近侍领导的东西两厂权势更大,而东厂虽然始终被新设立的西厂压了一头,但瘦死骆驼比马大,苦于在京城被西厂死死压制的东厂,除了依旧留下主力在京城和西厂死磕之外,却也开始将大量的人员向外撒出去,以期能够取得意外的成果,在先帝行将驾崩之时,更是开始了最后的疯狂,以至于此时,连小小的新安县里都有东厂设下的据点。
而事实也证明了东厂这最后的疯狂,对整个东厂来说是有着巨大裨益的,当今天子继位后,很快便对权势滔天的东西两厂开始了激烈的打压,同时大力扶持之前被其一直死死压制的锦衣卫,很快,便将京城之中横行的东西两厂拆解压制的难以喘息。
这个时候,东厂之前的种种布置终于起到了效果,相比于将全部力量集中在京城的西厂,东厂虽然同样很惨,但却有了回旋的余地。
在天子不喜东西两厂在自己眼皮底下晃悠的情况下,西厂只能一边遣散大量的番子,一边收缩自身,窝在西厂的院墙之中,不敢有什么动作,而东厂却能够化整为零,将大量的力量分散到之前布下的诸多据点之中。虽说同样活的有些憋屈,但万事只怕比较,比起凄惨的西厂来说,东厂的日子实在已经强了无数倍了。
蒋铭便是在这样的前提下,以蒋记绸缎庄东家远亲的关系,进入蒋记,成为一名学徒的。
初来乍到,加之年轻没有经验,蒋铭在从京城来到这小小的新安县城后却不敢有什么脾气,每日里循规蹈矩的按照名义上的师傅,实际上的上官吩咐,忙前忙后,整日累的要死不说,所做的事情还全都是绸缎庄里的“正经”生意,和东厂原本的工作没有半个铜板的联系,这不免让他在逐渐熟悉了这里之后,心中生出了不少的埋怨与不满。
虽然他心中也知道此时留在京城只怕面对的会是更差的光景,但这却并不能阻碍他想要回到京城的念头,比起京城,小小的新安县城实在是太过无趣,而且,太过平静了。
年轻人的心思总是很快就表露在脸上,看出他的心思后,蒋记绸缎庄东家,蒋铭的上司,东厂档头蒋钦,便有心想要教育一番这个年轻的后辈,希望让他明白自己此时真正的处境,不要再生出那些根本不现实的梦想,老老实实的接受今后平静的日子。
而同样是从京城被赶到此地,此时身处窑镇上一家小客栈,地位比蒋铭更低微,日子比蒋铭更无趣,更平凡的王金宝,在蒋钦看来,无疑就是用来教育蒋铭最好的例子了。
心中已经做了决定的蒋钦,行动很是迅速,命手下的大伙计何二,赶着驴车,带着蒋铭就上路了。
马上就要到和王金宝传递情报的日子了,在蒋钦看来,倒也是个不错的时机,只希望,蒋铭这个年轻人在经受了这个巨大的冲击后,从此放弃心中那个立下大功,返回京城的不现实的念头,从此老老实实的安分下来,免得今后给自己添麻烦。
。。。
新安县地处中原,虽然周围同样也有数量不少养蚕织布的农家,但小家小户,质量和江南比起来,实在是差的远了。
而作为绸缎庄,质量次一些的布匹虽然买的人更多,但高档的绫罗绸缎却也不能没有,哪怕一年到头,这些高档的绫罗绸缎也不见得能卖出去几匹。
窑镇虽然说是地处偏远,但实际上,靠着河水,有着码头,还是南北货物交流的集散地,只是这个因为南北货物交流而诞生的繁华时段,持续的时间有些短暂。。。
所以,每年快到立冬之时,到了蒋记绸缎庄吃进一批高档布匹的日子,蒋钦便会命令手下伙计赶着驴车前往窑镇,一来可以看着买进一些高档的布匹,二来,也正好可以不引人注意的和身处窑镇的王金宝交换情报。
只不过,原本应当作为主要任务的第二条,在此时却早已降格为了无足轻重,顺手而为的“小”事。。。
但蒋铭自然是不知道这些情况的,自他来到新安县城后,就一直呆在蒋记绸缎庄中,别说是城外的窑镇了,哪怕是新安县城有几条街道他都不知道。所以。这一次,在知道了不仅能够离开如囚笼一般的蒋记和新安县,还能够进行秘密接头,交换情报的正事时,蒋铭整个人都是兴奋的。
只是兴奋的他却并没有发现在他身边赶车的何二脸上那奇怪的脸色与同情的眼神。
驴车走的不算快。不同于因为“无知”而兴奋的蒋铭,早已有过数次经历的何二,对这件事实在是提不起什么兴致来,在他看来,这一回,王金宝估计又要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糊弄过去了。
其实想想也是,连新安县里都没有什么事情好关注的,更偏僻,每年只有这个时节有几天热闹的窑镇上又能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呢?
有一搭没一搭的和兴奋的蒋铭聊着的何二,终于赶在日落之前抵达了窑镇,看着熟悉的东升客栈的招牌,何二忍不住叹了口气。
“当年的自己,何尝不是和这王金宝、蒋铭一样,渴望着能够立下大功,获得上头的青眼,从而一跃冲天,返回京城,成为厂公手下鹰犬,进而获得皇上赏识,荣华富贵,唾手可得?可惜啊,这些全都已变成了笑谈。”
收起心中的感慨,何二熟稔的停下驴车,让蒋铭在这里看着驴车,自己前去寻客栈的伙计。
“哟,这位客官,您是要住店是吧,请请请。”何二刚刚跃下驴车,东升客栈之中便跑出一个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的小伙计,一脸热情的招呼起何二来。
“嗯?”看着面前这个从未见过的小伙计,何二的脸上不禁露出了怀疑的神情,忍不住又抬头看了看客栈的招牌,待看到的确是“东升客栈”四字后,不禁开口询问起来,“小二哥,这东升客栈难道换了东家了?”
“未曾啊。”年轻的小伙计自然就是白十二,听到何二的问题,他也有些愣神,不明白对方怎么会问出这种问题来。
“原来是何二掌柜,”好在,在店内看到这一幕的掌柜孙吉及时走了出来。“您又来挑选南方来的绸缎了?”
“孙掌柜。”见到了熟悉的面孔,何二心中不由的放松了下来,打了声招呼,“是啊,东家有命,小弟我自然得跑这一趟了。”
“既然如此,那何掌柜里面请。”孙吉让开身体,做了个请的手势,继而吩咐一旁的白十二,“十二,你领着这位小哥,把车赶到后院去,把驴拴好了,用最好的饲料和清水,不要偷懒怠慢了,知道吗?”
“是,知道了。”见最终还是没有躲掉这差事,白十二的脸色顿时垮了下来,瘪着嘴,闷声闷气的回答道。
白十二引着蒋铭将驴车赶往后院自不必提,跟随孙吉进了东升客栈大门的何二,在听到孙吉的吩咐后,心中不禁一紧。
“哎,孙掌柜,我记得,你手下之前不是还有个叫金宝的伙计吗?怎么这才不到一年不见,就换人了啊?”心中紧张,但面上却不露痕迹的何二,故作奇怪的开口问道。
“嗨,别提了。”本来就因为这件事心口堵得慌的孙吉,此时听到何二的问题,顿时就像是奔腾的河水找到了缺口一般,拉过何二坐下后,便一拍大腿,将两天前发生的事情添油加醋的诉说了一遍。“何掌柜的你说,我最近是犯了太岁,还是惹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啊,要不然你说,怎么最近净发生这些烂七八糟的事呢?”
“呵,这种事情,我哪会知道,孙掌柜的你啊,还是找个懂行的,好好问问吧。”心中已是天翻地覆的何二,终于又找回了刻在他骨子之中的那份属于东厂的基因,压抑着内心的剧烈变化,面上带着同情的对孙吉说道。
“诶,我也想啊,”孙吉又是一通埋怨,“可这窑镇上,哪有这样的人啊,兄弟你在县城这么多年,可听说过这样的能人?跟愚兄我介绍介绍,以后愚兄定有回报。”心中的确觉得自己是惹上什么不干净东西的孙吉,有些不顾脸面的连忙问道。
“掌柜的,都弄好了,您房间开好了没啊,我也好帮着那位小哥把东西一起送房间里去啊。”就在这个时候,白十二却自后院走了出来,打断了孙吉和何二的谈话。
“哟,你看看我,光顾着说我这点破事了,”孙吉虽然心底对白十二在这关键时刻打断自己有些恼火,但面上却还是一脸歉意,“兄弟你还是和去年一样吗?”
“嗯,就和去年一样吧,麻烦孙掌柜了。”何二抱了抱拳。
“哪里哪里,应该的,应该的。”孙掌柜连忙回礼,然后如同川剧之中的变脸师傅一般,脸色一变,看向白十二,一脸不高兴的吩咐道,“十二你领着何掌柜去甲字客房,做事麻利点,不要毛手毛脚的,知道吗。”
“何掌柜,这边请。”不知道哪里惹到了孙吉的白十二,虽然觉得孙吉的态度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一脸客气的对何二说道。
“有劳小二哥了。”何二看了孙吉一眼,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不过,劳烦小二哥你和我那伙计辛苦一点,先把东西送到客房,我和你家孙掌柜还有一点事情要谈。”
“对对对,”听到何二这么说,孙吉的脸色瞬间转晴,连忙对着白十二摆手说道,“你先去,我和何掌柜还有事情要聊。”
刚才听到一点谈话内容的白十二自然知道孙吉想要问什么,撇了撇嘴就转过身离开了,留下一脸希冀的孙吉,拿着酒壶和两只酒杯再次凑到何二身前。
“来来来,何掌柜,我们边喝边聊,边喝边聊。”
“哈,那就让孙掌柜的破费了。”
。。。
入夜,甲字客房之中,之前还有说有笑,甚至还给孙吉支招的何二,躺在客房的床榻上,脸上的神色阴晴不定。
他原以为这一回肯定又会和之前几年的情况一样,在东升客栈住上三两日,找机会和王金宝互相扔一份情报,然后买下几匹好布,返回新安县城,交差了事就是了。
却没有想到,才刚到这东升客栈里,就听到了一个令他怎么都不敢相信的消息——王金宝消失了。
骤然间听到这个消息的何二,心中便是一突,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对方终于受不了窑镇贫乏的生活,潜逃离开了。
但马上何二就否定了这个设想,因为时机不对,以己度人,何二认为就算王金宝真的想要潜逃,也不应该在马上就要接头的这个时候开溜,他完全可以等到这次的接头结束,待到自己离开了窑镇之后再行动,这样一来,他逃离的消息起码得等到一年后才会暴露,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刚刚逃离就立刻暴露。
排除了潜逃的可能,何二心中不仅没有放松,反而更加的紧张了。
既然王金宝不是潜逃,那他的消失就只剩下了两种可能:
一,被绑架了。
二,被杀了。
这两种,无论是哪一种,对何二来说,都不是什么好消息。
一个一无钱财,二无长处的客栈小伙计,有什么值得被绑架或杀害的价值吗?显然是没有的,可若真是被绑架甚至杀害了,那无疑就证明,这些人知道了他的身份,而知道了他东厂的身份还敢动手的人,怎么看,都不是好对付的人。
王金宝死就死了,何二虽然有些物伤其类的悲哀,但却并无多少的哀伤,他害怕的是,王金宝有没有在死亡之前说出他何二和蒋记绸缎庄的秘密,从而把整个东厂据点都暴露了,进而威胁到据点的安全。
一想到这一点,何二就恨不得立刻返回新安县城,将消息报告给蒋钦,同时劝蒋钦赶紧率领大家躲藏起来,就算不躲藏,也要做好万全的准备,防止随时可能的偷袭。
但理智最终还是占了上风,这些毕竟都只是他的推测,他不能只因为自己的推测,就把整个据点推到非进即退的地步。
所以,何二坐起身来,眼神变得坚定起来。
“我必须抓紧时间查清楚这件事,查清楚王金宝究竟是死是活,又有没有泄露我们的秘密。更关键的是,要查清楚到底是什么人敢在我们东厂头上动土,多年未曾出手,看样子我们东厂是被人小看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