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册一番话滔滔不绝讲下来,文白夹杂,引经据典,论理清晰透彻,暗含着我小字辈一样扁你个糟老头的意思。三个小丫头听不全懂,但是不明觉厉,眼睛里全是小星星。
马德成此番更是惊愕,若说是引上两句论语倒不稀奇,哪个私塾先生不逼着蒙童背上几句。但这次曾册引用的是唐朝韩愈的文章,韩愈可是一百多年前的儒林翘楚,绝对是马德成的偶像。马德成更是推崇他“文道合一”的理念。其实,马德成不知道,曾册是从千年之后穿越而来,那时中学课本里就有师说一文,那是要求背诵的课文。曾册当年读书可是下过苦功呢。
马德成此时看曾册的眼神已经带了不少的温度,他问道:“你既然读书,为何不专心书斋将来走科举正途。”
马德成这话让曾册心头火起,他真想指着一旁的曾琦说,她是自己的妹妹,自己一年多前跟你马先生说的一样,一心读书习武,将来为国效力,但不幸却突然而至,叫他现在家破人亡。你躲在鞑子的庇护下满嘴道德文章,便宜话谁不会说?
曾册心里吐槽,但嘴上却不会做这种无意义的计较,便随口道:“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小可终生只愿做个逍遥的人。”
马德成知道曾册背诵的是庄子逍遥游的文句,见他虽然年少,于经诗子集颇多涉猎。不由赞道:“看得出你熟读经诗子集,是个可造之才。”
曾册见马德成的态度转好,心里的敌对便也少了几分,他笑道:“马先生谬赞了,多读书未必是才。如果不能吸收精华化为己用,最多只能算个两脚书橱。”
马德成听罢眼睛一亮,两脚书橱的说法太新奇形象,这在后世大家经常说到的概念这位老先生第一次听,就更觉得眼前的少年独特。他击掌说道:“妙妙妙。汤之盘铭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康诰曰:做新民。诗曰:周虽旧帮,其命维新,是故君子无所不用其极。”
马德成得意地边吟诵边摇头晃脑,一副十分投入享受的模样。他背诵的是《礼记大学》中的篇章。讲的正是要不断创新的意思。曾册听得彻底蒙逼了,心说这种岁数背课文张嘴就来,这特么就是绝对硬实力好么,不能再跟这种老儒飙古文了,这特么就跟职业拳击手挥拳头差不多。他想起今天来是有正事的,跟这老头子客气两句就过去了。
于是,曾册立即展现他职业演员的超高演技,一脸钦佩拱手赞叹道:“马先生博闻强识,过目不望,真有大儒风范。”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马德成听罢不由手捋胡须,一张死人脸上不由浮起笑容道:“老夫五岁起即由祖父开蒙,以后手不释卷垂五十年矣。今生所乐者,唯诗书而已。”
曾册眼前要是有个手机,就在这老头子的微信或是抖音上点个赞就完事了。可现在面对面还真不知道怎么才能快速脱身。正在曾册给曾地琦使眼色让她把话题岔开时。马德成那边忽然开口吟诵道:“西山冰封雪未溶,枝上新绿已初呈,南国燕子啾啾闹,北望归家待春风。曾小友觉得老夫这首新诗如何?”
曾册乖乖地说:“好,写得真好。”
马德成方才吟诗的时候就已迈步下了台阶与曾册站到一处,听曾册赞他,立即两眼放光,一把抓住了曾册的手说:“当真,曾小友且说说老夫这诗的长短。”
曾册满头黑线,心里说:我特么就客气客气,你个糟老头子当什么真?
无论他心里多大不乐意,这会也必须编出几句赞词。曾册皱眉将手指缝中的铜钱翻转如飞,只略一沉吟就说:“先生这诗巧在用燕子的感受写了诗人盼春北来的心境。”
马德成听了立即挑起了大拇指道:“曾小友真此中同道,一下说中老夫的用心。不知曾小友可曾做过诗赋?”
曾册连连摆手道:“小可学业不精,岂敢班门弄斧。”
马德成哈哈笑着说:“曾小友休要谦逊,就凭你方才说破老夫用心所在,就知你诗赋必有造就。奇文共欣赏。”
曾册继续推辞道:“小可虽读书却只为逍遥,于诗词歌赋并未用心。”
马德成是个老书生迂腐的很,只觉得曾册这种人才难得,所写诗词也必为精品,所以不由分说地扯着曾册道:“老夫看你方才看竹,想必是看到了些许春意。不如小友以春为题做首诗词可好?”
曾册见老头子眼中都是热忱,并非逼他丢人现眼,就想着找一首宋词背出来应付一下。于是他手上的铜钱翻转如飞,在庭中前后走了几步,然后站住开口道:“小可今日前来是要通告小姐和小妹,我要南下去涿州了。小可就以南下为引做首《卜算子》。马先生指正: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哪边?眉眼盈盈处。才欲迎春归,正别君南去,若到南面遇上春,千万和春住。”
曾册实际上背的是王观的一首《卜算子》。这王观还要等70多年后才出生,他仕途不得志,但极有诗词才华。据说他将自己撰写的宋词编成了一本诗集叫《冠柳集》,意思是超过柳咏,可见他对自己才华的自负。王观的原词是:“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哪边?眉眼盈盈处。才始送春归,又送君归去,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
曾册只巧妙地改变了词中的几个字,一词吟罢,只见马德成双目半闭,摇晃着头,显然是在默念曾册方才的词句。只见他的脸色先是悠然吟诵,继而脸色大变,又惊又喜又是错愕。他猛地拉住曾册朝厅里遍走,一直将曾册拉到案边道:“还请小友抄录下此词。”
曾册见这老头子行为古怪,以为他又想考验他的书法,以前的曾册日夜学文习武,于书法上也是下足了功夫。其实学习一途关键在于入正途。所谓真传一句话,假传万卷书。
书法的要窍只在笔法、点画、结体和章法上。所谓笔法是通过手腕手掌手指的诸多关节联动,用小肌肉的精准控制,能让笔尖那撮兽毛完美的表达自己想要的效果,所谓八面出锋,应付自如。笔法只要对了,点画基本不会出大的偏差,只要按时勤练即可。结体与章法这就牵扯到个人的性格偏好了。性情温和,就结体平稳方正,性格偏激,结体就爱险峻奇绝。性格浮夸,结体最喜玲珑媚俗。章法则是字与字、行与行之间的大小、轻重、正斜、疏密、错落所形成的节奏韵律。
书法的关键是年幼时不走偏路,有名师带进门就能受益终生。曾正业当年非常看重他们兄妹的学业,聘请的都是老宿儒。所以曾册的书法功底绝对是系出名门功夫深厚。曾琦最知道哥哥的两下子,立即小跑过来为他研墨铺纸。萧乌朵和萧绰也都跟了进来,静静地站在一边看。萧乌朵对曾册刚才的表现简直是佩服死了。马德成在她的内心里绝对是高山仰止般的存在,她只觉得自己的精神世界必须跟随这个大神才能打理的清楚。所以萧乌朵对马德成畏多于敬。在他面前莫说是发表自己见解,就连说话也不敢高声。让她没想到的是曾册竟然谈笑间就征服了自己畏惧的大神。现在曾册在她心目中不仅仅是帅,不仅仅是有见识,居然他还有文化。
至于萧引绰此时食指放在唇边,她在静静地欣赏,她早就知道曾册这人绝非凡夫俗子,他就像他曾经描述过的神仙世界里的神仙一般,无所不能。萧绰早就在心里明白了他们间的定位:曾册负责创造奇迹,她负责欣赏就是了。
曾册坐在书案前,心里稍微有些惴惴不安,穿越过来他也曾拿过毛笔,如设计牌九。但那都是随手草草勾画,与现在的正经书写不能同日而语。曾册在众人环视之下,提起毛笔,敛心静气,沉肩坠肘,指实掌虚,捉住笔杆,提按顿锉,笔走龙蛇,文不加点,一气呵成。
曾册写罢直起腰来略一端详,见通篇气韵流畅,虽有个别字处理不到位,一些笔画也有些潦草,但大体尚可。于是他又提起笔在边角处落款。又从随身荷包中取了印信打上八宝印泥仔细钤印。然后起身向马德成拱手道:“小可不才,献丑了。”
马德成方才一看曾册提笔的架式就知此子是个中高手,但见他从容落笔,毫不迟滞,一挥而就便知今天得见上品。老先生先是上前端详,嘴中不由啧啧赞叹。继而又看向曾琦。曾琦明白,立即上前将这幅尺牍双手拎起,向后略退一步。马德成再次细眯着眼,手捋胡须,仔细观赏。后世的书画圈里有句话,叫字怕挂。无论你在桌上看得多好,只要往墙上一挂,所有的毛病就全出来了,当然美妙之处也出来了。这次马德成剩下的就全是欣赏了。他就像后世书画收藏家淘到宝物一般欣赏着笔墨之间的情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