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下,三十八人组成的队列正在疾速前行,而染红的白衣无不昭示着他们刚刚经历了何等激烈的战斗才杀出一条血路,只是旁人不知道的是,他们身上沾着的秽物却全数来自对手,本人仍是毫发无损!
高地上,钟离昧与季布对视一眼,便在士卒们的护卫下来到道边,少顷,陡地一阵劲风拂面,三十八道白影闪过,彼此之间互为奥援,站定在楚卒面前。为首者抛出一物,当空飞来,落地后犹不停歇,像球般直滚至钟离昧、季布等人脚边,定睛一看,赫然发现是一颗首级!
季布骇然道:“这,这人是……”
那首级怒目圆瞪,口角渗血,发须凌乱,死状甚是凄惨,众人正待辨认,却见钟离昧冲上前抱起首级,失声痛哭道:“阿虎!你不该!你不该死啊……”
死者就是与钟离昧互换身份的亲随,他们多年并肩作战,原本是可以先行撤走的,却为了主将的生还,毅然赴死。
季布心中悲愤交加,虽然是亲随自己作出的决定,但若非他提出的建议,这个年轻人也许不会死,至少不会走得这么快!目眦欲裂的前营大将箭步而前,对着面前三十多名剑士吼道:“是谁?!站出来!我给你一个痛快!”
感受到大战降临的气息,楚军将士立即向钟离昧、季布身前聚拢,却听对方剑士窃笑不止,最前一人开口缓道:“将军息怒,在下奉王上之命,特来请见执圭大人,之前见这位壮士身着甲胄,立于中军大旗之下,故……不知阁下可是钟离将军?”
这说话声音不怎么宏亮,却让在场诸人听起来甚是清晰,可见此人功力之深,似不在季布之下。
“尊驾是……?”
“曲城蛊逢*。”
季布心中一凛,他知道今日之事怕是很难善了了,四大名剑的称号不是白来的。若在此动手,胜负难料不说,一旦灌婴追来,万事皆休!眼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钟离昧察觉有异,抬头看到季布如临大敌的样子,晓得眼前之人不简单,不由得面带寒霜。
“哈哈哈!看来蛊某还有几分薄名,将军如此人物居然也会忌惮。”白衣中年轻飘飘但能听出是上位者的声音传了过来:“还是长话短说吧!哪位是钟离将军?若不想再添死伤,现在就出面一晤,汉王有请将军往固陵叙谈!”
所有将士都握紧兵器,冷汗直流,稍微有点脑子都看得出对方是有备而来!
“呵呵,”钟离昧刚要开口,却被季布抢先开口笑道:“大师真是心急,只是不知汉王是想要整营的士卒,还是只见昧一人?”
“仗自然是由灌君侯他们来打,在下无意介入,”蛊逢死死盯向季布,冷冷地道:“蛊某对钟离将军仰慕已久,只是不知阁下如何证明身份,让在下有这个荣幸呢?”
“那便请大师验看!”
季布探手入怀,取出一块美玉,用十足的劲力朝蛊逢面门掷去,而对方只是笑笑,伸出两根手指便轻松接住。然后也从自己怀中取出一块相同质地的美玉比较起来,最后满意地点了点头,将玉掷了回来,动作看似不经意,可只有季布分明感觉到掌心隐隐作痛。
“既然是钟离将军本人,快请动身吧,勿让汉王久候。”
“汉王寻昧作甚?枭首祭旗,还是车裂弃市?”季布故作警惕道。
“将军说得哪里话?王上能请到将军这样的贵宾,是汉营之幸。”蛊逢笑笑,在和“钟离大将军”的谈话中,有些语带谦卑地道:“项籍刻薄寡恩,楚营覆亡在即,竟留您一人断后。将军之才冠绝西楚,却被猜忌至此,连爵禄都堪堪与蛊某一介武夫持平。将军若是有意,在下亲自护送您到固陵见汉王;若无意,王上有令,取钟离昧首级者,赏万金,拜将封侯,莫非将军有意成全蛊某?!”
“听上去这建议不错,”季布越众而出,随口笑道:“没想到昧百战余生,位不过执圭,一命呜呼倒能以此封侯,当真是生不如死啊!”
“等将军加入汉营,王上如虎添翼,区区侯爵,岂在话下?”蛊逢从善如流道。
“确是如此!”季布不再废话,转身用力推了钟离昧一把,大声嚷道:“老季,回去告诉王上,就说昧受命阻截汉军数日,战至今时已是仁至义尽,对得起他了。以后请他自己多多保重吧,看什么看,赶紧滚!”
言罢,一脚踹在面前之人胸口上,钟离昧站立不稳,向后仰面倒地。
此时,楚军将士个个激动得难以言表,看在蛊逢眼里却以为是愤愤难平,于是瞬步而上,只见其手中寒光一闪,长剑出鞘,森然道:“有谁意欲阻拦,大可上前试试!”
钟离昧颤抖着慢慢站起,蛊逢等人还以为是吓得不轻,却不知他们苦苦找寻的正主此刻强抑着泪水,饱含深情地看了眼季布,便在三十八名白衣剑士的注视下,带着众人迅速离开了。
“走快些,虽然蛊大师懒得杀你们,可一会儿等灌君侯赶上来了,谁也活不了……”季布放声大吼,把蛊逢等人的注意力全转移到了自己身上。
等蛊逢他们再度看向东撤的楚军时,只看到在夕阳最后一抹余晖的映照下,将士们加快脚步,消失在视线里。
蛊逢以为这些人因胆怯而逃之夭夭,殊不知,楚卒们只是不想让敌人看到自己难以抑制的软弱。而刚一走远就再也忍不住伤心落泪,有的身体如婴孩般缩成了一团,颤动不已;有的将手塞入口中,拼命咬住,直到流出鲜血才总算没让自己哭出来,嘶哑的呜咽声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凄凉!
一轮圆月不知何时从乌云中露出脸来,清辉洒满大地,也给季布血迹斑斑的战甲蒙上一层银霜。他举头望月,走得很慢,慢得足以在短时间内思考出应对之策,但身旁的蛊逢却不以为意,陪着“钟离将军”在夜色中漫步,就像狩得珍禽的猎人般志得意满。
今天是十五啊,家里还好吗?大人身体可还无恙?小孩是否依旧淘气?还有劳碌且市侩的乡亲父老,一些过去细碎的琐事,为何现在想起来是如此回味无穷,难以忘怀?
如果他们知道老子没再到处惹是生非,而是当了大楚的英雄,该会伤心?失望?高兴?还是以我为荣呢?不会连一个关心我这个游子的亲人都没有吧,不,肯定有,季心那臭小子最是冲动,说不定还会想着来复仇,可又谈何容易……
“将军这般皱眉,是在忧虑些什么?”
正想着,蛊逢突然好奇地发问,季布的乡愁被打断,也不恼怒,反而淡淡地道:“方才听君一言,昧知汉王求才若渴,只是楚营中有一人才具不在昧之下,敢问大师可有意乎?”
“何人?”
“前营大将——季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