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吹过,玉盘悬空,朦胧的光线映照下,钟离昧搀扶着季布,踩着清冷的月色,沿着来时的道路,艰难地西行。
蛊逢一路沉默地跟在二人身后,静静观察,防止出现任何意外,哪怕半点动静,都会引起这位一心指着两个俘虏立功封侯的蛊大宗师的警觉。
走了没几里地,钟离昧要求就地休息,倒不是他有多累,而是季布已经晕了过去,月光下,本来刚毅的面孔惨白得像死人一般。
“为何不再等等?无论灌婴大军赶到,还是你的人回来,总比三人吃力赶路强吧?”钟离昧语带哀求地道。
“王上翘首以盼,蛊某岂能懈怠?”蛊逢不冷不热地回应道:“钟离将军高义,可你又何苦非帮这么一个将死之人?即便苟延残喘到了固陵,汉王一声令下,还是不免一死,徒添伤痛罢了。”
“你这种满脑子想的,大概只剩下如何升官发财的人是不会懂的。”
蛊逢一向活得现实,看着钟离昧一味徒劳,遂上前劝道,哪知却是鸡同鸭讲,还被人家义正严辞地训斥了一番。于是讪讪地住了嘴,省得自讨没趣,便又恢复了之前木然的样子,只给季布一炷香的休息时间,钟离昧飞速把发烧昏迷的战友放置下来,检查伤口,取用冰凉的饮水为其擦拭降温。
当发现季布的伤口有体液溢出,钟离昧忧心忡忡,虽说寒冷的天气不利伤口发炎,但一路上颠簸劳顿,加之身上伤口不少,极易破裂,照这样发展下去,季布别说固陵,怕是连陈下都撑不到就会一命呜呼。
他一再地要求就地停歇,哪怕等到天亮,平坦的大道就是汉军骑营的天下,季布生还的可能也会高出大大一截。
“王命难违!”蛊逢似乎本就没有让季布活下去的打算,板着脸道:“兵凶战危,若汉王没有新的令谕颁下,必须立即上路,万一回营的时候迟了,出了什么意外,耽误了王上的大计,不光季将军性命难保,蛊某也免不了一死。”
蛊逢一口拒绝了钟离昧的请求,提醒其抓紧仅剩的时间休息,然后把头扭到一边,朝东边看了看,腹诽了几句迟迟未能返回的下属。可没想多久,就在地面习惯性地留了记号,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便催促钟离昧扶起仍在昏迷中的季布接着赶路。
“再走下去他真会死的!”钟离昧忍无可忍地道。
“将军要是下不了决心,不如让蛊某帮他解脱?”蛊逢眯着眼,舌头如毒蛇吐信般舔了舔嘴唇,盯着季布的咽喉狞笑道:“钟离昧,老子敬你重情重义,这才退让至此,要是再拖延下去,你真觉得我不敢杀你们吗?”
“人固有一死,何须多言?情义一道,于你轻如鸿毛,于我却是重如泰山。”钟离昧无畏地与蛊逢对视着,目光中不含一丝懦弱。
“好,很好,那我便成全你这泰山之义!”
蛊逢被钟离昧盯得有点心里发毛,可又没想出自己到底在怕些什么,索性懒得理他,不管三七二十一,挥剑劈下!
然而早已视死如归的钟离昧,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只是本来冷峻的面孔渐渐趋于平静,目不斜视地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三尺青锋。
可未等剑刃如体,一道足以撕裂苍穹的咆哮如惊雷般在众人耳旁炸响:“贼人,休伤钟离!!!”
一团白影伴随着破空之声而来,蛊逢被吼声吓得手脚颇为慌乱,幸亏多年苦练不辍,眼疾腿快,未被砸中。钟离昧定睛一看,那道白影落地后摊开四肢,一袭布衫竟与蛊逢衣着类似,分明是之前奉命离去的汉军剑士!
随着阵阵马蹄声响,能听出来者步频奇快,转瞬间,一黑一白两匹骏马便到了钟离昧面前。其中,白马骑士已然顾不上逃之夭夭的蛊逢,疾风一般冲到季布的身边,一把将之抱起。
“兄长!兄长!!兄长……!!!”
不省人事的季布此时胸前渗着鲜血,狰狞可怖的伤口令观者心惊,更令眼前之人五内俱焚。
“季心,把来之前备好的烈酒拿出来洗伤口,然后再上一遍新药。”
“哦,唯……”
一经提醒,季心恍然,赶紧手忙脚乱地依照吩咐行事,而乌骓马也终于停在了钟离昧跟前。
“做得好,辛苦你了,好好歇着,剩下的就交给寡人吧!”
听到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口音,钟离昧早就蓄满的泪水再也藏不住,夺眶而出,以致视线模糊不清,根本无法视物,等擦拭好了面颊,所见之人却是一骑绝尘而去,只留下策马奔腾之声在夜空中回响。
“王上……”
……
蛊逢失魂落魄地奔跑在漆黑的夜色里,方才虽然没有看清楚对手是谁,但那声咆哮实在太熟悉了,以至于他根本不需要去确认,转身便逃。
因为他知道世上有一匹名叫乌骓的孽畜,只要在它出现前脱身,那就还有万分之一的机会,从它的主人手里逃出生天——当然,以蛊大宗师的身手,这个概率还是可以稍微提升那么一点点的。
然而逃归逃,那些至今仍令蛊逢心悸难当的回忆,随着之前的那声暴喝,不可抑制地涌上心来——
一年前,两军对峙于广武山。楚军反复挑战,汉营只是不应,时日一久,汉军将士的士气难免受到影响,而对此有所察觉的汉王刘邦决定用上自己的杀手锏!
到了第二天,楚军照例派出一名骑士,单骑来到汉军营砦前,正欲挑战,一支利箭飞来,骑士应声倒地。
随后营砦内的汉军一片欣喜雀跃,楚人寻声望去,只见一个着装怪诞、脸型样貌一看就不是中原人的弓弩手,正在望楼之上得意洋洋地享受着全营人的欢呼声。
而蛊逢当时就在不远处,看着这位神箭手大显神威,别人对此人的来历莫衷一是,他却一清二楚,同为汉王重用的身怀绝技之士,只不过其人来自长城以北的楼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