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彦与唯音和好音——贾代善婚前的两个通房丫头,也早已经熟悉起来了。
这两个丫头,每天都要一大早就来到爷和奶奶的屋子里,服侍他们梳洗。她们的服侍,总是让史彦有些不习惯。这不仅仅是因为这两个女子的特殊身份,也因为她们远没有史彦从小就使唤的几个陪嫁丫头,了解史彦的习惯,熟悉史彦的喜好。雨晴和云梦她们几个,只要史彦一抬眉毛,一撩眼皮,她们立刻就知道自己的姑娘想要什么,想做什么。唯音和好音,很明显是不可能如此熟悉史彦的。
史彦总是客客气气地称呼她们“姐姐”,和她们说话,也难免有一种距离感。
史彦暗自揣度,陈夫人在给儿子安排这两个通房丫头时,也是费了一番心思的。唯音和好音的容貌,自然都是一等的,却是两种不同的类型。
唯音属于典型的江南女子,颇有些弱不禁风的味道,她肌肤白净,云鬓乌黑,两道细长的眉毛斜插入鬓,一张樱桃小口如玫瑰含雪;好音略黑一些,身体也较唯音结实一些,五官却也十分精致,尤其是一双漂亮的水杏眼,透着一丝精干与桀骜不驯。
两个人的性格也有很大相同——唯音娇媚聪慧,温顺柔弱,却心思较重,不爱说话;好音快人快语,有啥说啥,却也有些直爽的可厌。史彦猜想,婆婆之所以给代善安排了两个性格迥异的侍妾,大概就是要看看哪个更合代善的心意。
在史彦过门前的两年多时间,贾代善的心中,只有一个唯音。这个女子温情脉脉,牵动着他的全部柔情蜜意。史彦也永远记得,在新婚的第二天,丈夫半睡半醒之中,模模糊糊称呼自己的一声“唯音”。这声称呼,让史彦心里颇为有点酸溜溜,许久都不能释怀。
虽然,她从小儿就见多了长辈们房里的侍妾,母亲也一再教导她,这是女人必须要接受的,进门之后,也要与丈夫的侍妾好好相处,不能坏了史家的名声,传出“善妒”的恶名。但事到临头,她才发现,做到这一点并不简单——想想看,这个女子,比自己更早拥有了丈夫的爱;想想看,这个女子,可以名正言顺地与自己分享丈夫的爱;想想看,这个女子,可能会让自己只背上一个“善大奶奶”的虚名。
她总是不自觉地去观察贾代善,他的目光究竟停留在何处;他对那个丫头,是否依然深情款款;她也总是有一丝隐隐的担忧,生恐丈夫会在新婚不久,就弃自己于不顾,只和这两个丫头厮混。
然而,史彦却慢慢地发现,自己的担忧似乎有些多余。在贾代善的心里,仿佛已经发生了某种变化。他隐隐约约并不像自己所想的那样,极其看重这两个丫头中的任何一个。新婚半个月,贾代善一直都泡在她的房里,陪她说笑,和她谈论诗文,含情脉脉地看着她,甚至于声称要效仿“张敞画眉”,她羞涩地拒绝了丈夫的要求之后,丈夫依然执意要将一支九凤甸儿,亲自给她插在鬓上。
半个月后,当她不得不忍着心里酸溜溜的感觉,劝丈夫往别的房里去时,丈夫还老大的不高兴,一口拒绝了她的要求。她心里既有点幸福,也有点小小的得意。
贾代善也开始发现,自己的新娘才是自己的挚爱。他越来越觉得,唯音没有主见,只会对他百依百顺,不像妻子一样,凡事都有自己的主意,甚至于在一些让贾代善举棋不定的事情上,史彦也总是能很委婉的给予丈夫恰到好处的建议,让贾代善茅塞顿开。
更重要的,是史彦才是自己的妻子,是与自己荣辱与共的人。更何况,妻子的美貌,也丝毫不在唯音之下。
于是,贾代善忘了自己曾经承诺唯音的话——等妻子过门,就给唯音一个名分,让她成为正式的姨娘。每每他从外面回来,步履匆匆地跨进正房,迫不及待地要见到妻子的时候,他甚至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唯音正在院子的角落里,疑惑是在自己房内的窗后,一脸哀怨地看着他。
几乎每一个夜晚,唯音都默默地蜷缩在自己的房间里,听着正房内传出来大爷和大奶奶的说笑声,辗转反侧,难以成眠,心中隐隐作痛。第二天,她又要早早地起来,去服侍大爷和大奶奶起床、梳洗,又眼看着大爷和大奶奶,在自己面前甜甜蜜蜜,如胶似漆。
不知不觉之中,唯音就恹恹得了一病,饮食懒进,周身无力。初时还挣扎着起来,后来只能卧床不动。
听说唯音生了病,史彦忙命人请了最好的大夫来,日日为她诊脉。
然而,不知道多少碗汤药喝下去,唯音的病不仅没有任何好转,反而越来越重。没有人知道,她得的是心病。即便是有人知道,又会有谁同情她呢?她只不过是一个丫头,难道还敢觊觎大爷的爱情?她难道还争得过那位出身名门,娇媚聪慧的史家小姐,贾家的大奶奶?这样想着,她就更加谨慎地隐藏起自己的感情,默默地躺在床上,带着隐隐的心痛,一幕幕地回忆曾经和大爷那段甜蜜的日子。
那时,大爷待她多好啊!每次出门,都会给她带回来各种礼物,有上好的胭脂,有精美的绸缎,有圆润的珍珠,有翠绿的镯子……大爷总是笑着说:“唯音,只有你才配得上这些,快带上给我瞧瞧!”她娇羞地笑笑,脸上更是增加了一丝妩媚。
大爷在书房读书时,也总是只有她才能陪在身边。夏天,她轻轻地给大爷打扇;冬天,她不断地给大爷的手炉和脚炉换上新的炭火;秋天,她用竹剪剪下一枝清丽的菊花,插在大爷的书桌上的花瓶中;春天,她总能最及时地给大爷端来一份他最爱的茶点,奉上一杯清香的雨前龙井……
别的丫头服侍大爷,总是会让他不耐烦,只要她一出现,大爷立刻就笑容满面,由着她给他穿衣,带帽,系上丝绦。
大爷对她的宠爱,每每让好音心存不满,但是她和好音也是好姐妹啊,从小儿一起在太太屋里长大的,全都是太太一手调教出来的。每每看到好音脸色不好,她总是很歉意地拉着好音的手,一脸恳切地看着她,好音很快也就转怒为喜,笑道:“妹妹将来有了出息,可别忘了我。”又叹道:“唉,讨不来大爷的喜欢,只能怨我命薄。”
是的,好音,只有好音才知道她心里的苦。这段时间,等屋里没人的时候,好音就低声地安慰她,劝她想开着些:“谁让咱们都是奴婢呢?”
最初,唯音的病,史彦没太放在心上,只是每天命人定时请了大夫来。想来人吃五谷杂粮,谁还能不生病呢?可是,当唯音久久不能下床的时候,史彦这才觉出来不对劲,她亲自走到唯音房里,劝慰唯音一番;又将好音叫来,盘问好音因由。好音不敢隐瞒,也不愿隐瞒,就一五一十地对史彦说了。
史彦听了这话,心里如同打翻了五味瓶,究竟是她夺占了代善心目中唯音的位置,还是唯音曾经占据了原本不该属于她的代善的爱人的位置?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让唯音赶快好起来,自己可不能落下来一个进门没多久,就“逼”死了丈夫通房丫头的名声。她再一次劝丈夫,到唯音房里去,语气十分诚恳。
贾代善也慌了,接连几天,在唯音房里,低声安慰唯音,并且再一次告诉她,等她病愈之后,立刻就给她正式开了脸,再专门为她摆酒请客,让她成为正式的姨娘。
但为时已晚,几天之后,唯音带着一丝怨,一丝恨,一丝遗憾,一丝惆怅,香消玉殒。贾代善追悔莫及,史彦震动不已。她回禀了陈夫人之后,以贾家姨娘的身份,将唯音葬在了贾家的坟茔之中。虽然唯音的坟茔只能蜷缩在不起眼的角落,可是又何尝不是一种迟到的补偿?
当唯音的棺椁,从后侧门抬出去的时候,远远地看着的这一幕的陈夫人,也不由得掉了眼泪,这个丫头,是自己一手调教出来的,跟自己的半个女儿也差不多。自己将她给了儿子,还不是想让她从此成为贾府的半个主子?没想到,却落得如此结局。怨谁呢?只怨我们都是女人,只怨可怜的丫头,你是个奴才命。
唯音的死,在这所小小的院落里,掀起了一阵小小的涟漪,但很快就风平浪静,悄声无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