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吃过早饭,史彦回到房里,重新梳妆了,带了好音和云梦贴身服侍;命丫头月明和风袅跟着,随身收拾宴席上替换的衣服,与婆婆陈夫人及其跟随人员,一起坐车赶往王家。一路上,排军开道,四个小厮在车后抬着衣箱跟随。
王家,坐落在青云街上,很气派的府第,黑漆大门上,整齐地排列着数行亮锃锃的铜钉;正门三间,上面捅瓦泥鳅脊,门口的白石台矶,凿成莲花样式。院墙是清一色的雪白粉墙,墙基是气派的虎皮石。黑漆大门左右不远处,有两个同样刷着黑漆的角门。门口簇簇的轿马,黑压压的人群,大概都是前来拜访新守备的宾客。
王太太,是一位四十多岁,看起来很和善的一位贵妇人。她满头珠翠,穿着五彩缂丝夹袄,绿绫弹墨宽襕裙子,裙子的下摆,隐隐约约露出大红绫子高底鞋儿。
王太太的身边,站着她的儿媳妇王张氏。王张氏大约只有十六七岁的年纪,一双漂亮的丹凤眼,透着一丝灵动;两湾细长的柳叶眉,显出一丝干练;白里透红的鹅蛋脸,略带一丝妩媚;脖子上一个金灿灿的项圈上,镶嵌着莲子般大小的珍珠,衬托出她的富贵逼人。
陈夫人送上带来的礼物,王太太先是推辞一番,然后方连声称谢,命丫头们收了。宾主双方互相寒暄问候已毕,王太太请陈夫人婆媳移步后园荷花厅。王太太笑道:“贾夫人,那里凉快,不远处又有水有荷花,眼界敞亮,花香淡淡,更适合饮宴听戏。”
陈夫人因见这王太太是个极和善的,心里便有几分亲热,遂笑道:“什么夫人不夫人的,不如以后我们就姐妹相称好了。我看妹妹比我要略小几岁,恕我拿大,就自称姐姐了。”
王太太忙拜了一拜,笑道:“妹妹给姐姐见礼了。姐姐能认我做妹妹,正是我的福气。我们家虽然原籍也是金陵,但在边关久了,对咱们这里也已经有些生疏了,以后凡事还要姐姐多照顾。”
陈夫人忙伸手搀住,一行人一边说着,一边已经来到荷花厅。果然,这里碧波荡漾,碧叶连天,鸟鸣啾啾,微风徐徐。因为时节还早,荷花开的不算多,绿叶中只是点缀着星星点点的红。果然是“霞苞电荷碧,天然地、别是风流标格。重重青盖下,千娇照水,好红红白白”。
等几个人分宾主落座,就有婆子拿着戏单上来,请问唱何戏。
原来这王家别出心裁,在荷花厅的不远处,碧水的中央,搭着一个戏台,荷花厅正是赏戏的最佳地点。陈夫人笑道:“妹妹府上也想绝了,把戏台设在这个位置,果然好雅致。”王太太笑道:“这还是我这个儿媳妇的主意,这孩子,虽说年龄小,主意倒多。我就是嫌她话太多。这是我家老爷在边关的时候,为儿子娶的,她父亲是我家老爷手下的一个将领,颇有点其父身上的豪爽气。”
史彦听了这话,不由得便转过身,把目光投到那个看起来很是娇弱的王张氏身上。只见王张氏听了婆婆的话,正在用团扇握着嘴,咯咯咯地笑。
王太太又沉下脸,道:“你看看这孩子,贾家伯母在这里,你一个劲儿地傻笑,还不快吩咐上菜。”
王张氏的脸上,依然是满满的笑意,她福了一福,道:“贾伯母别见怪,媳妇儿来自边关,不大懂得咱们这里的礼仪,以后还请伯母多教导。”
陈夫人忙笑道:“不敢,不敢。”
王张氏转身去催着婆子们赶快上菜,王太太便接过来婆子递过来的戏单,转到陈夫人手里,请她点戏。两个人客气了半天,陈夫人先点了一出《阳关折柳》,王太太点了一出《拾画》。王太太又让史彦,史彦忙站起身笑道:“两位太太在这里,我哪里能点?太太们点的就是好的。”
王太太笑道:“姐姐,看你家媳妇儿,真不愧是大家闺秀出身,一举一动看着都让人敬服呢,说出来的话,也极是懂礼知分寸的。不像我们那一个,什么话都敢往外说,凡事没有规矩。”
史彦忙笑道:“婶子过誉了。张氏妹妹想来年纪还小,故而有些顽皮,倒让人心里喜欢呢。”
陈夫人满意地点点头,又笑道:“既然你王家婶子让你点,有道是‘长者赐,不敢辞’,你点一出就是了。”
史彦笑道:“既如此说,“恭敬不如从命”,婶子和太太恕我大胆了。”
等史彦点过戏,丰盛的菜肴已经络绎不绝地捧了上来,各种山南海北,中原外国,或干或鲜,或水或陆的珍奇食材,应有尽有。但菜式和贾家相比,不算精致,甚至有一丝“粗犷”。或者,这与王家多年在边关的生活有关。陈夫人和史彦,却忙不迭地齐齐夸赞;水面上,也已经飘来了婉转动人的曲子;初夏的微风轻轻吹拂着,更是增加了一层惬意。
看着陈夫人和王太太聊得很投机,史彦和王张氏也开始说些家长里短。
史彦笑道:“不知妹妹可有闺名?”
王张氏笑着回答:“嫂子不知道,我父亲是行伍出身,字都不认识几个,哪里还能给我起名字?因我是重九生的,父母都只叫我九姐儿。”
话匣子一旦被打开,王张氏就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自己的事来。原来,这王张氏今年才十六岁,过门才仅仅三四个月。王家在边关之时,王张氏之父和王家老爷,早就给王张氏和王家的少爷王武订了亲。当王家即将升迁的消息传到边关,双方父母赶忙给儿女完了婚。当王家奉旨回京,再奉旨调任金陵的时候,王张氏就随着王家一起来了。
“怪道呢,”史彦在心中感叹,“看着还这么小。”
不过,这王张氏,虽然年龄小,倒也啥都敢说。她悄悄和史彦抱怨,婚后的生活太拘束。她又悄悄看了一眼两位谈兴正浓的太太,低声笑着告诉史彦,婆婆对自己倒是不错,就是规矩太多,自己完全应付不过来。
史彦忍不住地笑,这个小媳妇儿,倒真是率真的可爱。谁家的女儿,不是这么过来的?只不过被礼教约束,不敢大胆的说出来罢了。看着王张氏一脸的天真,听着王张氏把自己当姐姐一样倾吐心扉,史彦心里,倒也真心希望,能有这么一个可爱的妹妹。
正想着,忽听王张氏又道:“嫂子,这金陵城内外,可有什么好玩的山水?如是能出去一游,是最好不过的了。”
史彦忙道:“妹妹,咱们女子,原是应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城内虽有好山水,只怕咱们也轻易去不得。”
王张氏道:“这又有什么?当初我在家里,常和父亲出去游玩。我们那边的山林,甚是雄壮,站在山林之中,格外的爽快呢。”
史彦一时竟不知怎么回答方好,又不忍打击她的兴头,只得用言语岔开,只问她一些来金陵时,路上的风土人情。王张氏更加有了兴致,便一一说与史彦听。
吃完了宴席,听完了曲子,陈夫人和史彦一边道谢,一边告辞,一边请数日之后,王家婆媳莅临贾家吃酒。
回到府中,陈夫人对着史彦有些轻蔑地笑道:“这王家的媳妇儿有意思,简直是什么都不懂,真不像一个大家子的媳妇儿。不过,王太太倒是好教养。有了王太太的调教,这媳妇儿大概也会好一点。”
哦?是吗?史彦不敢反驳婆婆,心里却不认同。她喜欢率性直爽的王张氏,喜欢她无拘无束的样子,这才是真性情啊!史彦觉得,年仅十六岁的王张氏,撩动了她心中的某根弦。从小,自己生活在侯门府邸,被母亲和几位教引嬷嬷教导,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才是知书达理,什么才是大家闺秀……嫁进公府贾家,更是步步小心,时时留意,恪守着做儿媳妇的本分,细致入微地服侍婆婆,关心丈夫,照顾小姑。自己的天性是什么?她根本不知道。此刻,她更希望,自己敢和王张氏一样,大胆率性一回,放肆地大说大笑一回,无拘无束地玩耍一回。
也就是想想罢了。史彦又在心中叹息。这些恼人的规矩,到底都是谁定的?小赦儿蹦蹦跳跳地进来了,规规矩矩地叫了一声“母亲”,便扯着母亲的衣袖撒娇。史彦脸上立刻笑开了花,爱怜地摩挲着儿子的小脑瓜,心内暗想,自己若是做了婆婆,绝对不给儿媳妇定那么多规矩,只要大礼上不错就行——自己将来的媳妇儿,可是自己的亲侄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