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春刚过,料峭轻寒。院子的墙角,还有着一层薄薄的雪,尚未融化;光秃秃的树梢上,盘旋着几只叽叽喳喳的鸟儿。
史彦的房间,却洋溢着暖暖的春意,炕前的脚炉烧的正旺,炕桌上的一盆腊梅,枝条错落有致,花朵疏疏落落,幽幽地散发着沁人心脾的香气。
五岁的贾政,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英冠,穿着一件湖蓝色的圆领箭袖小袍子,袍子的下摆,刺绣着喜上眉梢的图案,腰间系着一根深蓝色攒花结长穗丝绦,脚下是一双粉底皂靴,他双手下垂,低眉顺眼,一本正经地站在贾代善和史彦的面前。
贾代善和史彦对视一下,嘴角都不由得露出一丝笑意。
贾代善端起炕桌上的茶杯,啜了一口,方才说道:“政儿,你已经五岁了,该入学堂启蒙才是。我和你代儒叔叔已经交代过了,打明儿起,你就开始到咱们家学里读书。”
贾政规规矩矩地向父母分别施了一礼,道:“父亲吩咐,孩儿听命;孩儿定然不负父亲期望,好好读书,做个——做个有用的人。”
贾代善和史彦又相视一笑。贾代善道:“来人啊!”
随着贾代善的声音,门外进来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厮,他毕恭毕敬地施了一礼,道:“大爷,大奶奶,小的在。”
贾代善道:“林之孝,从明儿开始,就派了你跟着政哥儿上学,前儿我吩咐你,挑几个得力的人,一起跟着政哥儿上学,还要给政哥儿找两个伴读的小子,你可都选好了吗?”
林之孝道:“回大爷,回大奶奶,伏侍政哥儿上学的,除小的外,还有何七,张申,钱陆;哥儿的伴读,小的选了一个赖大,就是赖全家的小子,一个单大良,就是单有才家的小子,这两个小子,都和政哥儿同岁,又是从小儿常和政哥儿在一起玩的。”
贾代善道:“也罢,你们好生伏侍哥儿,不许他胡闹,不许他逃学,有了什么错儿,来告诉我,不许隐瞒。”
林之孝道:“大爷吩咐,小的记下了。”
贾代善摆摆手,林之孝退到门口,掀帘子刚要出去,冷不丁一个小丫头也正要进来,两个人差点撞上,小丫头一声轻呼,林之孝吓得慌忙后退,口中连连赔着不是:“小的莽撞了,惊了姑娘,还请姑娘恕罪。”
小丫头一掀帘子,走了进来,用手帕握着嘴,“噗嗤”一声笑了。
史彦笑道:“罢了,又不是故意的,你出去吧。”
林之孝这才又施了一礼,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
史彦这才问道:“楚枝,你忙些什么?也不看着点!”
楚枝笑道:“老爷打发人来找大爷,说有重要的事,让大爷立刻到书房里去。”
贾代善赶忙站起身,急匆匆去了。听着父亲的脚步出了院子,贾政才一转身,腻到史彦怀里,撒娇地叫了一声“母亲”,史彦摩挲着怀里的幼子,笑道:“政儿明儿就是学生了,不能再和母亲撒娇了。”
贾政娇嗔地“哦”了一声,却依然舍不得离开母亲的怀抱。
晚饭时分,贾代善才回来了。史彦忙问他究竟是什么事。贾代善笑道:“老爷说,圣上不日就要离京,开始第三次南巡。老爷不过叫了我去,白嘱咐嘱咐,他这几个月,要忙于公事,叫咱们好好照看家里,别出什么岔子。再就是——”贾代善沉吟了一下,又道:“老爷说,让我这段时间好好温书,等圣上南巡回来,要给我捐个官做,有了官职,才能和朝廷里大人们多熟悉熟悉,日后也好相处。”
史彦笑道:“大概老爷也看你科举没指望,才要给你捐个官。”
贾代善有些羞愧地笑了笑,道:“娘子说哪里话,我这段时间一直都在读书,大有长进了。只不过老爷嫌考前程太慢了。”
史彦笑道:“你们这爷仨儿,我看将来大约也只能指望政儿考个功名回来了。政儿虽然还未正式启蒙,如今已能将《三字经》背下来了,只不过意思还不大弄得懂。明儿上了学堂,自然就更出息了。”
贾代善挠了挠头皮,笑道:“这都是娘子教子有方,明儿等政儿给娘子挣回来珠冠,凤袄,也是一样——且别说这个了,叫丫头拿饭来咱们吃。”
史彦莞尔一笑,唤过了云梦,命她去传饭。很快,几个媳妇儿们就捧着大漆捧盒,里面是各种各样的精致食馔。夫妻二人吃毕饭,又话些家常,安歇不提。
第二天一大早,史彦又亲自捡点贾政上学所需之物,书本、笔墨、砚台、点心、手炉、脚炉,所需之炭……然后交于林之孝,又叮嘱了几句,眼巴巴地看着儿子走出院子。
一整天的时间,史彦都心不在焉。不是绣花扎了手,就是拿茶打翻了杯子,就连婆婆问她什么事情,也叫了她好几声,亏得旁边的云梦悄悄拉拉她的衣角,她才猛然醒悟过来。
回到房里,史彦又忍不住焦虑地走来走去,问云梦道:“你说,政儿会不会喝茶的时候烫到?会不会听不懂课,被先生打手板?那些小厮们,会不会忘了给他添手炉、脚炉里的炭?”
云梦笑道:“奶奶放心,哥儿机灵着呢,怎么会出什么岔子?奶奶这两年教了哥儿不少书,先生只怕喜欢他,还来不及呢,哪里会打手板?”
看看了史彦脸上的焦虑,有所缓解,云梦又笑道:“奶奶,当日赦哥儿上学的时候,奶奶可没有这些担心的。”
史彦不由得笑了:“你是说,我这个做母亲的偏心?”她又想了一想,道:“是了,赦哥儿当时上学的时候,还有政哥儿在我跟前,我忙着照顾政哥儿还照顾不过来,哪有时间担心赦哥儿?再说,赦哥儿太皮,也需要先生好好教训教训,才能出息。”
云梦笑道:“奶奶说的倒是。不过,奶奶倒真不用担心政哥儿,哥儿可是个又懂事,又聪明的小人精呢。昨儿薛家送来了请柬,薛家少奶奶又生了一位哥儿,明儿请吃满月酒,我已经打点下贺礼了,奶奶倒是看看,合不合适?”
史彦笑道:“我知道,你不过是找个事,分分我的心,如此,你拿过来,咱们一起看看。”
云梦笑着,招呼楚枝和几个小丫头,和她一起到那边耳房里去拿贺礼,悉数搬到这边来。史彦看时,是大红尺头十二匹,一个赤金点翠的小寿星,一对儿小金镯子,追金沥粉彩画寿星拨浪鼓一个,状元及第的小金锞子两对。
史彦笑道:“这也罢了,且收起来吧。我还该去回声太太才是,刚才就忘了这事儿。”
说着,命云梦和丫头们,除了尺头之外,带上其他贺礼,走到陈夫人院里。
陈夫人正在和几个老嬷嬷抹骨牌,见到史彦进来,忙道:“彦姐儿,刚才我就忘了问你了,薛家的贺礼准备好了吗?”
史彦忙赔笑道:“刚才忘了回太太,这会子我拿了来,给太太过目。”
说着,几个丫头已经捧着托盘,依次走到陈夫人面前,给她细看。
史彦又道:“还有十二匹尺头,因不方便搬来搬去的,就没拿过来。”
陈夫人点点头,道:“甚是仔细了,且收起来吧。”
史彦转过身,吩咐道:“云梦,你带着她们几个,且回去,我陪太太说会儿话,等伺候了太太吃饭,再回去。”
云梦答应一声,走了。
一个小丫头忙端过来一张椅子,放在陈夫人的身边。陈夫人笑道:“彦姐儿,你帮我看着这牌,别让她们蒙了我去。”
几个老嬷嬷忙笑道:“咱们可要仔细了,大奶奶打牌,可是好手呢。”
说笑之间,一个媳妇儿进来回道:“太太,两位哥儿从学堂回来了,来请太太安。”
陈夫人满面笑容,忙道:“快把我孙子带进来。”话音未落,贾赦和贾政已经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两个人规规矩矩地请了安,陈夫人忙一手一个,拉在自己身边,笑道:“赦哥儿今儿书读的怎么样?政哥儿今儿头一天上学,被先生训教了没有?”
贾赦的眉毛立刻拧成了疙瘩,他心虚地瞥了一眼母亲,支支吾吾地道:“回太太,读了《论语》。”
陈夫人道:“什么‘轮语’、‘车语’的,祖母就不懂了,认识几个字就好。我孙子的身体最重要!政儿呢?”
贾政忙笑道:“回太太,我今儿给先生背了《三字经》,先生夸了我呢。”
陈夫人笑道:“好好,都好,今儿都跟着我吃饭吧。”
贾赦和贾政连忙答应:“是,太太。”
听着祖孙三人的对话,史彦心里暗暗着急,一面着急婆婆对长子的学习的不在意,甚至在给其灌输一些不好的观念,一面急着想知道次子在学堂的状况。却又不得不耐着性子,伏侍婆婆吃饭。
好容易挨到婆婆吃了饭,对史彦道:“你带着政儿去吧。”
史彦这才长出一口气,施了一礼,带着贾政回了自己房里。自从那次贾代善揍了贾赦之后,陈夫人一直亲自带着贾赦起居,于是,贾赦受陈夫人的影响,也就越来越重,认定了读不读书关系不大,反正将来少不了一个官儿做。对于这一点,史彦既担心,又无奈。
回到房里,史彦立刻命人找来林之孝,问贾政在学堂的情况。
林之孝笑道:“回大奶奶,哥儿在学堂表现的好着呢,儒大爷一个劲儿地夸哥儿聪明,什么‘蝇’,什么‘轮’……”
史彦笑道:“可是颖悟绝伦?”
林之孝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皮,笑道:“大奶奶说的没错,就是这个。”
旁边的小丫头楚枝,用手帕子握着嘴,“咯咯咯”笑个不停,林之孝羞得脸都红了,道:“让大奶奶和这位姐儿见笑了,小的没念过书,不懂这些文绉绉的词。”
史彦笑道:“罢了,你且去罢。”
等林之孝退出了屋子,史彦揽过来儿子,笑道:“我的儿,可不能自满,还要多努力才是。”
贾政笑道:“母亲说的甚是,先生吩咐,还要儿子抄写《三字经》,如果母亲没什么吩咐,儿子就去写字了。”
史彦吩咐楚枝:“将哥儿送到他房里去,预备好茶水,让丫头们好生服侍着。”
楚枝答应一声,连同贾政的奶妈,一起牵着贾政的小手,掀帘子出去了。史彦依依不舍地看着儿子小小的背影,露出欣慰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