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完了电话，他关上了那间挤了一屋子人的办公室的门，他们是在医院的行政楼上，但是只要是医院，都是禁烟区，不允许抽烟，施教授是抽烟的，尽管他抽得很少，他哆哆嗦嗦的从口袋里摸索着，却发现没有带烟，旁边有人看出了他的想法，给他递了一支，点着了，他猛吸了几口，却又呛着了，北华大学的校长也在里面，他是不抽烟的，但是现在他也愁容满面，他对那个有烟的下属说道：“给我也来一根。”下属给了他一根，点着了，校长吸了一口，看了看那个吓得脸色煞白的正哆哆嗦嗦的三位事故起因学生的导师，他说道：“给他也来一根。”

施教授和校长是社会知名人士，他们是经常上电视的，电视中，他们总是镇定自若、指挥若定，他们呈现在人们面前的形象总是温尔文雅、淡定从容的学者和长者形象，但是现在，他俩忧愁得不知道如何是好，他俩好像忽然憔悴了许多、苍老了好几岁似的，他们闷闷的在办公室里抽着烟，医院院长也在办公室里陪着他们，他是不允许医院的任何一个地点出现烟味的，但是现在校长是他的直接上级，施教授是学校的著名教授，这两个人抽烟，他哪儿敢管？不过他心想道：“好在这是行政楼，没有什么病人，并且这门也关得严严实实的，烟味也散不出去，待会把这间办公室保洁一下，开窗透个气，烟味也就慢慢散去了。”

江妈妈这几年过得特别好、心情特别舒畅，自从江伟高考一考成名、一鸣惊人后，她就觉得心情特别舒畅，没有什么比儿子有出息更令她高兴和得意洋洋的了，尽管她有工作，她也从来没有指望着能在这个平凡的工作岗位上干出点业绩、干出点花来，哪怕江爸爸在单位大大小小还是个中干、是个处长，她也不以为意、她也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她得意洋洋的对江爸爸说道：“我儿子二十岁就是博士了，你二十岁的时候在干什么？”江爸爸的心情自然也很好，他很顺从妻子的意思，他想了想，他说道：“二十岁的时候我在读夜大，白天上班，晚上上课。”江妈妈马上摇着头说道：“没出息，没出息，太没出息了，天壤之别、天壤之别啊！”江爸爸笑道：“儿子有出息，我就一点功劳都没有啊？”江妈妈笑道：“功劳有是有一点，好歹你还给家里挣了点钱，不过你那点功劳不值一提，教育儿子的功劳全是我的。”江爸爸笑道：“行，直接教育儿子的功劳都是你的，但是我好歹还是有点功劳吧？看在我那点不值一提的功劳上，是不是把家里的伙食改善一下，自从儿子读大学以来，我发现家里的伙食质量直线下降。”江妈妈说道：“嫌家里伙食不好？行啊，以后咱俩像现在的年轻人一样，一日三餐都在单位的食堂解决，家里根本不开火，也就不存在家里伙食不好的事情了。”江爸爸说道：“二十多年前咱俩这样过过一阵子，现在老了，还得重新过回二十多年前的生活啊？”江妈妈笑道：“对，儿子以后要在北京生活，北京房子多贵啊，得攒钱给儿子买房子，然后把颖儿娶进来，到处都需要钱，所以咱俩得节约，省吃俭用。”江爸爸说道：“俭用可以，省吃就算了吧，我还想吃点肉呢！并且你这样为儿子考虑，小心慈母多败儿，把儿子培养成了啃老族。”江妈妈说道：“懂什么？有可能慈母多败儿，也有可能母慈儿孝敬，狼妈虎爸的教育咱可来不了，咱还是按正常点的教育来。”江爸爸笑道：“狼妈教育你咋没干过？儿子小时候吃的体力上的苦全是你特意安排的，可一点也不是我的主意。”江妈妈笑道：“都过去了，以后想管也不好管了，人家是大博士了，你一个大专生，我一个中专生，说什么在人家那儿也没有什么分量了。”

不过令江妈妈更得意的不是在家里与江爸爸的闲聊，在家里无论什么事情江爸爸都是让着她的，这二十多年的夫妻他俩也习惯这样了，他俩在家里也从没有吵过架，他俩是单位里的模范夫妻，令江妈妈更得意的是在单位里，她们图书档案部门本来女的就多，女的一多嘴就杂，家长里短的话就多，单位里的事情、家属区里的事情就没有她们不知道的，自从儿子高考一鸣惊人后，江妈妈明显感觉到有些同事与自己亲密了、主动特意与自己套近乎了，她们的共同特点是有一个与江伟年龄相仿的闺女，江妈妈心中暗地里得意，她自然知道这是对她儿子的肯定，对于一个当妈的来说，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让她感觉幸福和得意的了，她心里想道，你们的闺女好是好，可是再好能好得过颖儿，我就认定她了。

有一回江妈妈对江爸爸说道：“老李碰到我了，称赞咱儿子厉害，考到北华大学读博士去了，问暑假里什么时候回来，他们两口子想请儿子去他们家做客吃顿饭。”江爸爸说道：“好好的去人家家里吃什么饭啊？你推辞掉没有？”江妈妈说道：“人家这样的好意我咋推辞阿？人家说儿子考上北华大学是值得庆祝的大事情，北华大学是最好的大学，请吃顿饭怎么了？人家还让给他们家玲玲讲讲如何考研究生呢！”江爸爸踌躇说道：“我怕咱们的态度引得老杨一家不高兴，说咱们脚踩两只船，说咱们猴子穿衣服装得人模人样，儿子一有出息了咱们就翘尾巴了。”江妈妈心里便小有不悦，她说道：“这是你说的还是老杨说的？或是颖儿妈说的？他们什么时候这么尖酸刻薄过，颖儿这孩子，可不像说这话的人教育出来的。”江爸爸赶紧笑道：“不是老杨家说的，是我说的。”江妈妈说道：“以后说话别乱打比方，什么乱七八糟的话。”江爸爸笑道：“行，以后注意。只是老李家的饭局你打算怎么办？”江妈妈说道：“能怎么办？人家欣赏喜欢咱儿子是好事，他们家既然请，我就让儿子去，最不济反请玲玲一次，那姑娘过年时我见到了，越来越漂亮了。”江爸爸说道：“还是别反请了，反请了你要不要请颖儿来作陪？请颖儿来作陪了老李家又怎么想？不请颖儿来咱们在家宴请别的姑娘颖儿又怎么想？难道要她腆着脸来吗？她现在可是大人了，再不是小时候那么随意的人了。”江妈妈说道：“也有道理，那怎么办？”江爸爸说道：“咱们这样，你先让儿子过去吃饭，然后待一会你拿着礼物去他们家，礼物买贵重一点，然后再过一会我也过去，这样好歹也过得去。”江妈妈想了想，说道：“行，就这样办。”

在江妈妈看来，这些事情是有点让人烦恼，但是都是些幸福的小烦恼，她甚至想唱着歌曲去上班，反正她年轻时就爱唱歌，唱得也不错，她现在才四十岁出头，也不老，头上才刚刚出现几根白发，有一天早上她和江爸爸一起上班去了，她嘴里就哼着歌曲：“幸福的花儿心中开放。。。。”才哼了一句，江爸爸提醒道：“下一句可是爱情的歌儿随风飘荡了，咱都四五十岁的人了，唱这个好像不应景。”江妈妈笑道：“我就唱又怎么了？我看电视里唱这个歌曲的可比我老得多。”江爸爸说道：“那你唱这个，我唱什么？”江妈妈笑道：“你就唱，想当初，老子的队伍才开张。。。”

这是个幸福得一塌糊涂的家庭，夫妻和谐、相敬如宾，儿子出息，并且是大有出息，大好的前途眼前可见、触手可及，周围的同事邻居都想着与他们交朋友，想把漂亮的闺女送给他们当儿媳的大有人在，为人父母，还能有什么比这个更感觉幸福的事情呢？直到某一天，江妈妈接到了一个北京打来的电话。

这一天下午三四点钟，江妈妈正在上班，她上班很轻松，忽然她接到单位人力资源处的电话，让她过去一趟，江妈妈很奇怪，人力资源处找我做什么？不过她还是很快过去了，她那个办公室离人力资源处很近，她很快走进了人力办公室，一位她认得的中年女工作人员对她说道：“好像是你儿子北华大学的老师打来的，不知道怎么打这儿来了。”说完，她指了指桌子上的电话，那话筒放在一边，显然电话那头的人没有挂电话，他等着这边的人接电话。

江妈妈心里隐隐有些慌乱，这种突发事件，就像半夜晚间家里的电话铃声忽然响起，总是给人一种不好的感觉，她抓起了电话，她说道：“喂，北华大学吗？我是江伟同学的妈妈，你是哪位？”那边响起了一个有些苍老的声音，那声音说道：“是江伟同学的妈妈吗？我是江伟同学的导师，我姓施，江伟同学在学校发生的爆炸事故中抢救同学受了伤，现在在学校医院治疗，烦请你立即来一趟。”

那边，话还没有说完，却也感觉到了异常，只听得这边咣当一声响，是电话听筒从手中滑落撞击桌子的声响，江妈妈一阵眩晕，眼前一黑，差点摔倒，她抓住滑落的听筒，她说道：“伤得重吗？我马上赶过来。”那边没有说伤得多重，只是说道：“请您尽快赶过来。”刚说完，只听得电话里传来电话挂断的嘟嘟声，施教授叹了口气，也重重的将电话听话筒挂在电话机上了。

施教授的电话本是打到江伟家里的，但是江伟家里的电话没人接，施教授也不能等到晚上家里有人了再打，他只能查询了江伟入学时所填写的父母资料内容里面的工作单位那一项，他查询了这个单位的电话号码，他打了过去，果然就找到了江伟同学的妈妈，这个他非常难为情却又不得不打的电话总算打出去了。

江妈妈慌张的出了人力资源处的办公室，她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她抓起了电话，她拨通了江爸爸办公室的电话，江爸爸却不在办公室，江妈妈不禁骂道：“这个老东西，怎么还不接电话？”电话终于被接起来了，却不是江爸爸，不过那人却也认得江妈妈，他说道：“嫂子，什么事情需要我转达吗？”江妈妈几乎喘不过气来，她说道：“小张，跟你们江处长说，儿子在北京受伤了，让他立即赶去北京，我现在就走了。”那边小张也急了，他说道：“嫂子，我以江处长的名义给你申请一辆车，立即送你去机场。”江妈妈说道：“好。”十几分钟后，一辆轿车驶到了她们办公楼的门口，江妈妈上了车，轿车载着她，风驰电掣的向机场驶去，一路上江妈妈感觉胸口像是压了一块巨大的石头，她的呼吸声特别粗重，那司机也是熟人，他不停的说道：“大嫂，我再开快一点，咱们商州没有机场，咱们去最近的咸阳机场，可能有点远，你再坚持一会。”江妈妈说道：“谢谢你了。”经过三四个小时的飞奔，轿车终于开到了咸阳机场，下车时，司机看了一下江妈妈的脸色，他吓了一跳，他看到江妈妈脸色发青，他关心的问道：“大嫂，你能行吗？”江妈妈简单的说道：“能行。”她抓起她带的一个小包，转身就往机场跑去了。

三个小时后才有飞往北京的飞机，到北京都是半夜了，再到北华大学得晚上两三点了，不过这已经是最快的了。

江爸爸是领导，他应酬多一些，在二十世纪开始的几年里，手机并不流行，他也没有手机，所以江妈妈无法第一时间联系到他，他回到办公室里已经六点多了，他看到了他办公桌上小张留下的字条，那字条上写着：

江处长：你儿子受伤了，大嫂先去北京了，让你也赶紧去。落款是小张。江爸爸也吓了一大跳，他赶紧给小张家打了电话，问清楚了情况，小张其实也说不清楚，但是毫无疑问的能确认的是，儿子在北京受伤了，江妈妈已经出发去了，他也需要立即赶往北京。

他跟江妈妈一样，连家也没有回，他找了一辆车，那车载着他直往机场而去，十点多的时候，他到了咸阳机场，咸阳机场已经没有飞往北京的飞机了，他买了第二天早上最早的一趟航班，七点多的，他在第二上午十一点多的时候终于到达了医院，在哪儿，他看到了眼睛有些红肿的妻子，不过幸运的是，一直昏迷的儿子已经醒来，头脑很清醒，他那个红肿着眼睛的老婆正破涕为笑，跟儿子说着话呢。

火灾最终被赶来的消防人员扑灭了，他们清理着现场，伤员、死者也一一的被清理出来，江伟受了重伤，他被最后的气浪冲倒，他被重重的拍到了墙上，他所抢救的最后一个伤员死亡，离二次爆炸最近的李晨阳也牺牲了。

他静静的躺在独立病房重症监护室里，这是学校医院里最好的病房，他毫无疑问的成了英雄了，问题是，现在他是昏迷的了，他什么时候会醒来呢？或者，他会醒来吗？

医护人员正在紧张忙碌的抢救着，所有的监护仪器都已经用上了，血压、血氧含量、心率等生理学指标都已经被监测了，悬挂的吊瓶的药水已经开始输进体内，各种造影相片已经被拍摄了，医生正在紧急的判断着，各种检测结果慢慢出来：体内包括手上、脚上有淤青，显示他受到了重大撞击，皮肤内产生了严重的内出血，肺部有阴影，显示他吸入了大量的烟雾，但是最终要的头部除了擦伤外，内部并没有出血现象，他的血压也还算正常，这意味着心脏对他脑部的供血从未中断过，这意味着他醒不过来的概率非常小，但是他的外伤非常严重，肺部的烟气造成的伤害也不可小觑。

主治医生对施教授说道：“这学生健壮的体魄救了他，他应该离爆炸中心有一定的距离，他应该没事，仔细照料，他应该能恢复得很好，先输上液，让他休息一下，八个小时后也就是晚上十一二点钟的时候要派人跟他说话、刺激他，要让他尽快醒来，他醒来的越早越好，如果三天后他还不醒来，那就麻烦了，不过，我个人认为这种情况应该不会发生。”

说罢，他望着对他充满着殷切期望的众位学校领导，医生的诊断给了众位学校领导很大的希望和鼓励，施教授说道：“好，晚上我亲自来跟他说话。”校长也指示：“这是学校的英雄，一定要全力救治。我们一定要对英雄的父母有一个好的交待。”

于是，江伟就躺在独立重症监护病房的床上，两名护士片刻不离身的监护着他，看着病房里各种监护的仪器。

晚上十一点的时候，施教授从别的病房那赶过来了，重症监护室只让一个家属靠近病床看护，但是江伟的家长远在陕西，他们还没有赶过来，所有原地的家属家长都没有赶过来，这离发生爆炸也才过去十二个小时。

施教授进入了监护室，两名护士跟他打了招呼，他回应了一声，他坐在病房床前，他拉着江伟的手，他按照医生的要求，他要跟他最为看重的学生说话，他要尽早的唤醒他，他已经睡了八个小时了，不能再睡了。

施教授说道：“你啊你，我原来以为你是个很聪明的学生，哪儿知道你有的时候还挺傻的呢！我和学校领导已经了解清楚了，火灾爆炸发生的时候别人都是往外跑，只有你和你那个傻师兄，哦，不对，那个不是你师兄，你俩是一级的，不过他比你大很多，你就先把他叫声哥哥吧，就只有你和你那个傻哥哥往里跑，去救人，你俩要不往里跑，你俩现在不是好好的吗？这事故有你俩啥事呢？看见有同学在里面呼喊救命你们在外面于心不忍，非要去救那些与你们朝夕相处的同学吗？那些对你来说还不是同学，还是学生，你想在他们面前表现出一个老师关心、热爱学生的样子吗？你已经做到了，你快醒来，你教的那些学生会更加敬重你的，你是我见过的当的最为合格的助教了，无论是学术上的，还是品德上的。我记得你第一天来的时候我让你做几套试卷，那本不是考试，那不过是让你有空做一下让我对你的专业知识的水平有一个大致的了解，没想到你还很倔强，非要来个即兴发挥的临时考，你是怕你刚从西航转过来遭这边的同学的歧视吗？怕同学们认为你专业知识水平不够吗？其实从你本科毕业设计的时候，你就已经超过他们了，你要不是做得很好，老师也不会专从北京赶到西安去参加你的本科答辩，也不会仅仅只是问一下你早餐吃的是什么？老师其实早已经查阅了你设计的所有图纸了，你设计的东西，有很多地方老师也是要想一想才能明白的，老师当年象你这么大的时候，可远没有你这么厉害。。。。。”

施教授絮絮叨叨的，他叙说了很多的事情，他还说起了当年高考时的事情，他说道：“当年你高考的那一年你就该到北华大学来，结果你被西航的王教授、也就是我的师弟截胡了，他蒙了我，让我们的师生情谊足足晚了六年，可是晚点又有什么要紧，你不还是来了吗？我想，你当年一定为没有考上北华大学而遗憾不已吧，你少读了三年书，你也才差一分而已。我后来也狠狠的批评了我们学校前去招生的老师，这有些事情，有些王教授应该告诉你了，有些王教授都不知道，他告诉不了你，你也就不知道了。哦，对了，你敬重的王教授过几天就要到北京来了，你要做好准备去迎接他。。。。”

人老多情，施教授就这么叙说着，他想，尽管这位学生到我这儿才四五个月，可是我们却真的是认识了很久了，不然我怎么能说出那么多事情来呢！原来我跟这个孩子的感情还是很深的，我们不仅是师生，好像还是挚友，危险时刻往前冲，很少人这么做，所以这种精神显得尤其珍贵，我只是觉得你聪明、有天赋，可是我没有想到你还能有这么难得的精神，你快醒来，你一定要醒来。

恍惚之间，他早已经泪眼婆娑了，施教授觉得自己不是自己了，他觉得自己好像是王教授了，他一直觉得他那个师弟是个心软的人，他没想到，自己竟然能这么啰里啰唆，他想，唉，我毕竟还是老了，感情也多起来了。

值班的两个护士在那守着，她们认得施教授，但是施教授不认得她们，她俩见施教授喃喃自语的在那说个不停，好像他们共同经历过了很多的事情，她俩偷偷说道：“施教授对这个学生的感情还是很深的，好像视为自己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