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伟被老师和同学搀扶着带走了，他出了病房，他很快觉察出了异常，他奇怪老师和同学怎么都穿颜色这么深的衣服，好像是统一商量好了的，其次是他们带他直接乘坐了电梯下楼了、而不是往楼层的另外一边走去，江爸爸一直告诉他李晨阳住在楼道的另外一边，他们为什么带自己下楼呢？难不成李晨阳搬病房了？他觉得可能性很小，他心里忽然起了一个很不好的念头，他不禁打了个冷战，他心里一个激灵，他问道：“施教授，咱们这是去哪儿？”施教授只是简单的回答了一下，说道：“去看你的好兄弟李晨阳，你要做好最坏的思想准备。”

江伟陡然明白了，他不再说话，他仿佛已经明白了，只是他还没有看到，他还保留最后的一丝希望，他想，希望是我理解错了。

他们出了住院部大楼，大楼门口有汽车等在那儿，他们坐进了汽车，汽车开着他们出了医院，出了学校，往外飞奔而去。

汽车行了一会，行驶到了一个大院子的停车场里，他们下了车，往附近的一个建筑物里走去。

江伟在同学的搀扶下，他下了车，他本已经能独立走路了，但是一左一右还是有两个同学搀扶着他，下车的一瞬间他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建筑，那是一处带飞檐的两层楼建筑，他看到了什么？

他看到了那楼房的门口处挂着白色的挽联，那门口的两边摆满了白色的花圈，他看到那建筑物的门口还摆满了白色的、黄色的菊花和兰花，还有松柏，他心里陡然一个哆嗦，两边的同学赶紧扶住了他。

他们往那个门口走去，在门口，他看到了那张黑白的十二吋相片，那相片上，李晨阳微微笑着，他目视着前方，江伟眼前一阵眩晕一阵黑，他一个趔趄，他差点摔倒，好在旁边的韩陌同学和另外一旁的他们教研室的那个唯一的女生紧紧的抓住了他的胳膊，他才不至于摔倒。

施教授站到了他面前，他同样也很悲哀，世界上最悲哀的事情莫过于年轻人的死亡了，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了，莫过于年迈的长者送年轻的晚辈了。

他对江伟说道：“你上去看看吧，他现在在二楼。”然后他对韩陌和那个女生说道：“好好搀扶好你们江师兄，他现在还远没有痊愈。”然后他对另外两个旁边的男生说道：“你们一同上去，随时准备搭把手。”

四个学生答应了一声，他们就搀扶着江伟进去了，那楼下是灵堂，待会的告别仪式就在这举行，停尸房却在楼上，在举行告别仪式之前，装殓了的棺木先停放在那儿。

他们进了电梯，上了二楼，然后出了电梯，他们转了一个弯，便是一个半敞开式的房间，那房间通着里间的一个房间，那门口摆放着大幅的黑白色相片，那里间的屋里，传出了女子啜泣的哭声，尽管声音不是很大，但是听得清清楚楚。

韩陌在外间跟一个人打了声招呼，那人是李晨阳老家的一个亲戚，是他堂弟，韩陌向他介绍了江伟：“这个就是与李师兄一起救火的那个江师兄，我们带他进去看看李师兄。”那人主动与江伟握了握手，说道：“进去看看吧。”

江伟木然的与那人握完了手，他在四位同学的搀扶下，走进了里间。

那里间房间的正中间，停放着一具棺木，那薄薄浅浅的棺木里面，李晨阳正安详的躺在里面，他面目栩栩如生，像是睡着了一样，他面容的颜色，与他活着的时候一样，一点也不晦涩昏暗，江伟不知道，那是化妆师辛苦劳动的结果，这也是江伟第一次到殡仪馆来。

江伟抑制住心中的悲痛，他想起了第二次爆炸发生时他失去知觉前最后回望的一眼，他看到李晨阳在爆炸的气浪中挥舞灭火器的样子，他一直以为他躲过了这一次劫难，他只不过是受了比自己更重的重伤而已，然而他最终还是没有躲过去，他离爆炸中心太近了。

江伟缓步走着，他来到了具棺木的跟前，他近距离的看到了李晨阳，他就那样躺着，像是睡着了，然而江伟和他周围的四个同学全都明白，李晨阳是永远的睡着了，他再也不会醒来了，并且在马上举行的告别仪式之后，他就被送去火化了，变成了一捧灰、一抔土了。

江伟停住了脚步，他驻足凝望着，他想起了他第一次来学校报道的时候李晨阳在楼下等着他的时候的情景，他也想起了他俩一起去食堂吃早饭时他老婆忽然往他嘴里塞了个包子他笑嘻嘻的跑开时的情景，他也想起了他们两口子在食堂里诚心诚意邀请自己给他们尚未出生的孩子当干爹时的情景，那一切仿佛过去还不久，都历历在眼前，但是眼前的这个人却再也醒不过来了，无论是他的亲人、他的朋友、他的同学，无论他们多深情的呼唤，他再也回不来了。

江伟哆哆嗦嗦的，他几乎站不稳了，他忽然嚎啕大哭起来，他想，他在北华大学里交往的最好的同学、朋友、兄弟再也回不来了，他们一起共过患难，他在火灾中幸存下来了，而他，却献出了自己宝贵的生命。

这个停尸房靠门的一边，放着三张高高的椅子，那椅子上坐着一个大肚子的孕妇，正在那低声啜泣着，这几天来，她早已经哭干了眼泪，哭伤了眼睛，但是今天这送丈夫最后的一程，她陪在这儿，她还是又哭了起来。两个女子在旁边安慰着她，但是这种悲伤，又岂是几句话语能安慰得了的？

那椅子的旁边，离棺木不远，站着一个老年男子，他是李晨阳的老父亲，他满脸皱纹，他本就已经很苍老了，他现在承受了丧子之痛，他愈加衰老和干瘦了。

来瞻仰李晨阳遗容的人很多，但是这么放声大哭的人却没有，李晨阳爸爸走了过来，他搀扶着江伟，但是他不认识他，他很感动有人能为儿子的逝去这么伤心动情，他想，儿子终归还是结交了几个好朋友和好兄弟的。

李晨阳老婆只顾哭泣，她并没有注意到来了谁、走了谁，很多人她也不认识，她除了哭也还是哭，她终于注意到了房间里的嚎啕哭声，她站起来了，她最为看重的、认为以后会最有出息的老公的好朋友拖着远未痊愈的病体终于来了。

她在那两个女子的搀扶下，她走上前去，她说道：“兄弟，你来了阿。”泪水模糊了江伟的眼睛，他似乎有点木讷，那个大肚子孕妇终于再也忍不住了，她抱住了江伟，她哭道：“兄弟，晨阳再也回不来了。”她大哭了一会，她终于发现了异常，她问旁边的韩陌：“江师兄怎么了？”韩陌说道：“江师兄也受了重伤，他行走还不方便，今天是勉强过来的。原来一直对他瞒着李师兄的情况，怕对他伤情不好，他今天突闻噩耗，伤心过度了。”李晨阳老婆止住了哭声，她说道：“那你们赶紧扶江师兄回去，可别伤着他了，告别仪式就别让他参加了。”江伟已经回过神来，但是他却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了，他想跟李晨阳老婆招呼一下却是口里发不出音来，韩陌等人见状，急急忙忙的扶了他，下了楼，跟施教授招呼了一下，就护送着江伟离开了。

施教授跟江伟招呼了一下却并没有离开，他是李晨阳的老师，是李晨阳的长辈，但是他却敬重李晨阳的英勇行为，敬重他是个英雄，他要向自己的学生鞠几个躬，他要完全参加完他的告别仪式。

李晨阳的妈妈没有来，她先前几天老处于昏迷状态，一直在医院输着液，这几天她好一点了，她躺在宾馆里，她眼神早已经迷离涣散，在宾馆的开始几天里，夜里她忽然从床上爬起来要去找儿子，好在一直有陪护的人，他们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她拉回来。

这后几天里，她好了一些，但是她也爬不起来了，她也知道今天是她儿子告别的日子，过了今天，告别仪式之后，她儿子就要被送去火化了。

有工作小组的人员陪着她，她的房门忽然被打开了，一个年轻的中年女子在学校人员的陪同下走了进来，她来看望李晨阳母亲，却是江伟同学的妈妈江妈妈。

原来同学们将江伟同学带走后，江妈妈心想，我儿子伤成这样我就心疼不已，没日没夜的守在这里，那牺牲那个学生的家长呢？很难想象是个什么状态？她又想，自己儿子和人家是好朋友，自己去看望一下人家的妈妈，也是理所应当的。

她于是找了学校的工作人员，自从爆炸事故发生后，学校就成立了好几个工作小组，其中两个牺牲的学生及其其他几个重伤的学生家长家属，是重点地关爱陪护对象，但是学校实在是多虑了，这些学生的家长来了，一个个只顾着伤心，根本没有人提出什么非常过分、不可能实现的要求。江妈妈找了这些工作人员，工作人员于是联系了照顾李妈妈的工作人员，联系好之后，他们就带着江妈妈过去了。

李妈妈早已经麻木，来看她的人都是学校的领导，她这两天精神略微稳定点，来了人，她就从床上坐起来，麻木的听别人称赞几句她的儿子，勉励她几句话，然后来人走了，她接着躺下。

她是个农村妇女，她也听不懂那些冠冕堂皇的话语，她只是礼貌性的坐起来一下。

江妈妈走到了床前，她坐了起来，她发现今天来的学校领导好像不一样，原来都是男的，女的也有，年纪却大得多，今天来的这个女的，却很年轻。

她错误的把江妈妈当成学校的领导了。

陪护的人向她介绍道：“这是跟李晨阳一起英勇救火的江伟同学的母亲，她受江伟博士所托，专门来看您了。江博士现在去殡仪馆看李晨阳去了。”然后陪护的人向江妈妈介绍道：“这就是救火英雄李晨阳博士的母亲。”

江妈妈拉着李妈妈的手，她想说几句安慰的话，一时间她却又不知道说点什么好，或者在这个时候，语言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什么语言在这个时候都是苍白无力的。

江妈妈看向李妈妈，她们俩的儿子虽然是同学，但是李妈妈实在是苍老不堪，脸上沟壑纵横，两眼昏黄，而江妈妈却还非常年轻，脸上还没有出现皱纹，眼神明亮。

她俩在外形上的差距实在是太大了。

李妈妈忽然动了情，她忽然伸手抱住了江妈妈，她放声大哭了起来，周边的工作人员都吃了一惊，这两天零零散散的也有人来，但是从来没有见李妈妈这样。

李妈妈大哭道：“我儿子和你儿子一起去救火，你儿子回来了，我儿子没有回来，他命薄、我命苦啊。。。。”

江妈妈流泪不已，她拍着李妈妈的肩膀说道：“老姐姐，你命苦啊。。。”

工作人员见李妈妈这样，众皆骇然，原来李妈妈并没有度过她最伤心的阶段，江妈妈这么一来，她内心最伤心的地方又被拨弄了，她恸哭不已。

两个救火的人，为什么人家的儿子回来了，自己的儿子没有回来呢？她愈发感觉到儿子命薄、自己命苦了。

江妈妈在那待了一会，好不容易安慰得李妈妈勉强不哭了，她就回来了，她得赶紧回去迎接她自己的儿子，她自己的儿子现在也正伤心呢，正需要陪护和安慰。

江伟被同学们护送着上了车，汽车开动了起来。在车上，江伟止住了哭声，但是好半天他也没有说话，韩陌说道：“江师兄，你说个话吧，你这样子挺瘆人的。”江伟叹了口气，他终于说话了：“李师兄是个了不起的英雄，我们一定要记住他。”众位师弟师妹在旁边连连点头称是。

汽车很快飞奔到了住院部大楼门前，韩陌他们几个师弟师妹护着他下了车，早已经等在了医院门口的杨颖和陈莉迎了上来，她俩扶助了江伟的左右臂膀，江伟没有拒绝她们的扶助，杨颖作为他的女朋友，也就罢了，主要是陈莉，他原来一直是不让陈莉扶的，刻意与陈莉保持着距离，没有身体上的接触，这次他也不拒绝了，这让陈莉欣喜不已，她生怕他会找理由推开自己，然而他没有，并且这还是当着杨颖的面。

江伟转身对韩陌几个同学说道：“你们现在就回去吧，有她们两个扶我上去就行了。”韩陌等几个同学点点头，目送着他们上了楼。

杨颖和陈莉扶了江伟上楼，江爸爸和江妈妈早已经等候在楼上病房门口了，他们两个赶紧把他迎进了病房。

江伟对江妈妈说道：“妈妈，我想躺一会。”于是他们四个人赶紧扶了江伟，进了里间，扶他上床躺着了，躺好后，他对杨颖和陈莉说道：“你俩去外间歇会吧！”杨颖和陈莉只好退到了外间，然后他对江爸爸说道：“爸爸，你也出去吧，只让妈妈在这儿陪我就好。”江爸爸答应了一声，也出去了，不过他心里叹息了一声，关键时刻儿子还是跟当妈的亲，他这个当爸的还是得排在后面。

江伟躺在病床上，江妈妈坐在旁边照看着她，江妈妈问道：“看到你同学了？”江伟答道：“看到了，像活的一样，躺在那儿像是睡着了。”江妈妈说道：“人死了就是永远的睡着了，再也不醒来。”江伟说道：“我一直以为他只是受了重伤而以，我从来没有想到生命是如此脆弱。”江妈妈说道：“生命是很脆弱，所以我们得珍惜身边的每一个人。”江伟说道：“这是我第一次去殡仪馆送人，原来我只知道生，从没想到过人会死。”江妈妈说道：“那你现在知道了？”江伟说道：“知道了，妈妈，我有点害怕，我怕我自己也死了，当时爆炸的时候我都没有觉得害怕，现在我却害怕了，我怕我也躺在那儿不能说话。”江妈妈说道：“生老病死，生命的一个过程，谁都跑不掉的，只是这种意外死亡，让人特别伤心。”江伟说道：“我三岁的时候睡觉的时候你在床边陪我，现在我二十岁了，还需要你在床边陪我，我原来觉得自己长大了，现在忽然觉得我跟三岁时没有什么区别。”江妈妈笑道：“你就是一百岁，你还是妈妈的儿子，还需要妈妈的陪伴，只是怕那个时候妈妈老得不能动了。”

他们就像江伟三岁时江妈妈哄他睡觉时那样聊着天，那个时候江妈妈总是给小江伟讲着很优美的童话故事，那故事里面有鲜花、星星、月亮和小仙女，总是讲着讲着小江伟就睡着了，这次他们聊着天、说着话，尽管江妈妈不再讲那些童话故事，江伟也是像小时候一样，说着说着就睡着了。

江妈妈帮他掖好了被角，蹑手蹑脚的走了出来，江爸爸迎上前去，问道：“怎么样了？”江妈妈说道：“伤心过度，受了惊吓，已经睡着了，睡一觉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