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正在进行。
杯觥交错,热闹非凡。
喝到微醺时,有人走到宴会中间,高声吟诵自己的诗。
声情并茂,感情充沛。
旁人纷纷叫好,有人起身点评几句,语气严肃,先是挑些不痛不痒的毛病,话音一转,毫不吝啬赞美之词。
敢吟诵出来的自然是得意之作,主人满脸笑意,客套几句“德薄才疏,承蒙谬赞”之类的话,然后心满意足地下场。
你方唱罢我登场,休息几分钟,下一个人紧随其后。
顾远见惯了这种场面,无聊地摇了摇头。
虽然这帮文人不会犯平仄韵脚之类的低级错误,可是说到底,不过是一群掌握了写诗公式,只会写流水线套话的机器人。
那诗文清淡如白水,无色无味。
梅铮放下酒杯,戏谑道:“感觉如何?”
“不如喝茶去。”顾远道。
“哈哈哈。”梅铮笑了几声,意味深长的说道:“咱们写小说讲究起承转合,这才哪到哪啊。”
一听这话,顾远知道了梅老早有准备,按捺住好奇心,等着梅老上演好戏。
无聊的仪式足足持续了一个多小时。
在场五十多人,粗略看去,上了岁数的都已登过台。
蒋华对两个徒弟使了个眼色。
“你先上。”蒋为跟陈安生耳语道,他是蒋华亲儿子,自然要后一个上。
陈安生在众人的目光下走到宴会中间,环视一圈,依旧是那副神情,眉间的沉郁仿佛永远都散不开。
陈安生拽掉束着长发的皮筋。
青丝如瀑,脸若冰霜。
若是古代文人骚客的亲临与此,也不过这等风采了。
众人心中暗暗喝彩,无不收声,静静地望着他。
陈安生吟道:
“
从君都占秋,
相约上高寒。
霜重月华孤,
花飞人寂寂。
”
全场静默了一秒钟。
下一秒。
“好!”
“藏尾诗,秒啊!”
“秋寒孤寂,简简单单,意境深远!”
“秋天的孤寂都在这首诗中,年轻有为!”
“....”
顾远和梅铮对视一眼,眼神复杂又茫然。
顾远道:“我以为他是真材实料。”
梅铮道:“我也以为他是真材实料。”
陈安生身着蓝色襕衫,一副大宋文人的打扮,举手投足间气韵十足,最重要的是那股气质,把文人骚客感时伤怀的气质拿捏得死死的。
可是...
那叫诗吗?
一口气能写三公斤的垃圾也配叫诗?
平仄卡嘴,韵脚混乱的垃圾也配叫诗?
狗屁不通!
众人的喝彩声是那么的刺耳,把五千年文明古国的尊严狠狠踩在脚下,甚至还吐了一口痰。
之前顾远还不太理解梅老的愤懑,现在他感同身受,恨不得当场掀翻这场宴会。
梅铮长叹一声,神情怅然,喝了一杯酒。
陈安生长发垂腰,面对全场的呼声,行了一礼,默然转身。
蒋为理了理衣衫,大步流星地走上宴会中央,自信十足。
这一次机会对他极为重要。
蒋为沉声道:
“
我痛斥这个时代。
它荒芜,
它寒冷,
它惨无人道。
它是华北平原的一头牛。
它是西伯利亚的一只狗。
我赞美这个时代。
它繁盛,
它热烈,
它虚怀若谷。
它是冰原中的一隅孤地,
它是死海中的生之暗流。
”
一诗吟罢,掌声如雷鸣。
顾远不觉点了点头,陈安生给他的惊喜太大,以至于感觉蒋为的诗歌十分不错。
“哈。”梅铮咽下烈酒,说道:“也就内味儿。”
有人在台下喊道:“这首诗必须入选诗会文集。”
每年的寒露茶话会结束后,都会挑几首出彩的诗文,放到报纸上刊登。
陈安生的那首诗虽然众人给了面子,却万万不可能拿出去献丑。但是蒋为的现代诗却足以一览,音韵起伏,还有思想深度,的确算是一首难得的佳作。
蒋为致谢各位前辈,走回父亲身边。
蒋华含笑点点头,对儿子的表现很满意。
蒋华放声道:“诸君还有没有愿意登台的?”
陈安生和蒋为两人都登完台了,自然没有人上台献丑,他这句话只是走一个形式。
蒋华正要亲自压轴,不料前方响起一道苍劲的声音。
“德薄能鲜,老夫我也来献献丑。”梅铮健步走上宴会中间,笑着向四下拱了拱手。
梅铮看向蒋华,笑道:“如何?”
见梅铮发难,蒋华咬紧牙关,向前伸了一下手掌,说道:“悉听尊便。”
梅铮朗声道:“每年咱们茶话会的诗集都会上报纸,但是啊,每年的反响都很一般。我呢,今年写了一首好诗,足以让咱们江城文坛名声大噪。”
众人安静地听着,没人开口。
梅铮清了清嗓子,高声道:
“
啊!
月亮!
像鸡蛋,
真他妈圆!
”
“哈哈哈哈哈哈哈!”
顾远笑得岔气,心说以前怎么没发现梅老的搞笑天赋呢,熊柔柔如果在现场,恐怕得笑得趴地上去。
这一笑显得他格外突兀。
但是没有人注意他。
全场死一般的寂静,齐齐看向蒋华,这场宴会的主角。
梅铮也笑着看向蒋华,等待着他的反应。
台下,顾远笑不出来了,心说那个蒋为都撸袖子了,那他要不要找点趁手的武器,不然今天容易缺胳膊少腿啊。
蒋华心中怒意滔天,快要把牙齿咬碎了,从牙缝里憋出一句话:“好,好诗!”
梅铮笑道:“江城日报头版头条怎么样?”
“头你老母!”一旁的蒋为怒火狂涌,径直冲向梅铮,不料他身侧的陈安平紧紧钳住了他。
啪!
蒋华反手给儿子一巴掌,怒骂道:“怎么跟前辈说话呢!丢不丢人!”
蒋为愣了一下,没想到父亲竟是给自己一耳光,下一秒反应过来了,要是自己今天真动了手,明天怕是要上全国头条了!
这个阴险的老毒物!
蒋为让陈平安松开自己,然后向梅铮深深鞠了一躬:“梅老,小子刚才言辞过激,在这里给您道歉。但是,我坚定地认为你的诗配不上你的位置。”
这系列动作行云流水,语气诚恳,看不出一点委屈的样子。
蒋华看着儿子脸上的掌印,松了一口气,这才是他的好儿子。
梅铮笑了笑,反问道:“怎么?你觉得你的诗配得上你的位置吗?”
蒋为说道:“配得上。”
梅铮看向陈安生。
陈安生说道:“配得上。”
“......”
气氛尴尬的快要凝固。
“哈哈哈哈好啊。”梅铮大笑几声,转向门口,同时对顾远比划一个手势———溜了溜了。
合计您没B计划啊!
顾远正要跟上,就听蒋为说道:“梅老,您这么大岁数了,说出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得负责啊。这么就想走了?”
梅铮顿住脚步,看向年纪轻轻的蒋为,笑道:“你想怎么样?”
蒋为拱了拱手:“您是前辈,说错了话当然不能把你怎么样,但是口头上一句道歉,不过分吧?”
妙啊!
儿子这句话暗和蒋华的心意,梅铮总是拆他台,如果这次当众辱他一次,看他以后如何再蹦跶。
梅铮脸上的笑意渐退,说道:“你的诗歌就是次品,我为什么要道歉?”
“呵。”蒋为笑道,“全场这么多人,您看看除了您,还有人说我的诗歌是次品吗?”
全场五十多人,大半是蒋华一系的人,还有一些是中立派,见发生如此荒唐的事情,有人想要起身声援,但是随即被同伴拉住。蒋华势力根深蒂固,还有人撑腰,何必自讨苦吃呢!
梅铮淡淡的看了一圈,神色淡漠。
蒋为笑道:“您看,根本没有——”
“你的诗就是次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