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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丽一直以来都怀着对他人的排斥心情,这大抵上源于她内心的枯干。具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并不好定论,也许是被唐德尔和米切尔修女拯救之后才开始的也说不定,但也可能只是一起火上浇油的事件,说严重一点,可能只是导火索。卖花时期的她其实早就已经种下了对他人的不信和对世间不公的厌恶。
阿尔丽从来都是个认真的人,认真到不对他人诉说自己的苦楚。她家人对她来说也是,即使亲近,也无法让她产生足够的诉说欲望。倒不如说,那是毫无意义之举,诉说了又能怎么样?连同她的父母都处于困苦之中,即无学识,又为每月的苛税所累,他们听不懂阿尔丽的诉说。不过这不代表他们不爱阿尔丽,反而对阿尔丽来讲,家人几乎是她唯一的精神支撑了,不管她在卖花的时候遭受多少冷眼相对,只要能卖出去花就是她的幸福。
阿尔丽起初并不住在斯皮尔格堡,因为唐德尔修女是在四年之后,也就是阿尔丽完成初愿之时被调往斯皮尔格堡的。在此之前,唐德尔修女和米切尔修女在距离白银帝都四百里左右的麦坎城大教堂当修女,唐德尔还是麦坎城最为德高望重的修女。
阿尔丽被带回麦坎城之后不久就醒来了。
“并没有什么大碍,只需休息个把月就可以自由活动了。”城里的最德高望重的医者说。仗着唐德尔的人望,他自然不辞辛苦地在这十多天里反复往教堂跑了几次。
“那倒是多谢您了,这几天可麻烦您了。”唐德尔看着阿尔丽,双手在腹部静静地握着。
“我看她,”医者望了望阿尔丽,“相比外在的,也许这里更需要一些。”医者指了指胸口。
唐德尔倒是知道他在说什么,只是这种事还是不方便当着阿尔丽明说,她看着阿尔丽那双无神的眼,目不转睛,一直盯着天花板,脸上的表情也从未变化过。
医者走后,米切尔迫切走了进来,“怎么样了,唐德尔母亲。”
“倒是没什么大碍,但是……”唐德尔来到阿尔丽身边,坐到她床上,伸出一只手握住阿尔丽外露的手心。
阿尔丽看向唐德尔,眼里还是那般没有光彩,但她终究还是认得自己的救命恩人,即使具体细节并不清楚,她还是能感觉到那只手,就是曾经把她抱住的手。
阿尔丽坐起来,她的长发比卖花时的她变得柔顺而漂亮,那是米切尔修女每过几天为她打理的。她的皮肤干净而漂亮,是一个七岁女孩应该有的嫩和白皙。她看着唐德尔,一句话不说。
米切尔走到唐德尔身边,伸出手撩起因为平躺而变得有些变形的头发,她将其轻轻撩到阿尔丽的耳后,又轻轻抚摸着阿尔丽的脸庞。她的泪珠有些不甘地泛着。修女的眼泪,几乎都是为世间的疾苦所流的。
“你叫什么名字。”唐德尔的声音轻柔。
阿尔丽久久看着唐德尔,回忆起了过去,一点一滴在她脑里回放着。
“阿尔丽。”她说道,没有一点感情,不像是在说自己真正的名字,因为那真名的叫法早已被她抛弃了。
“阿尔丽……”唐德尔口里念出来的名字,语气平静,却焕发生机,抑扬顿挫之下带着一个真正的人的名字应该有的感情。
“阿尔丽,你愿意成为一名修女吗?”唐德尔问,那不是质问,不是命令,没有任何强迫和愿望,只是单纯的尝试。
“成为修女,那是什么。”阿尔丽问,那不是疑惑,不是反对,没有任何轻视和不愿,只是失去一切热情之下的无意识的应对。
“修女是,”唐德尔顿了顿,说,“上帝的仆人。”
“我为什么要成为上帝的仆人?”嘴里喃道,她的语气冰冷得让米切尔吃惊。
…………
此后的几天,阿尔丽都在麦坎大教堂的床上休养。唐德尔比较忙,不太常来看她,她的起居生活全由米切尔照顾。米切尔一直都是个严厉的人,她手下的几个见习修女经常被她骂得一脸委屈。不过面对还不好下床走动的阿尔丽,她的目光倒是显得相当柔和。不单单是米切尔,教堂里的其他修女对她也是关照有加,几乎把她当做自家修女来看待,即使阿尔丽并没有明确表明自己想要成为修女。
一天,那是休养后的数天,教堂的门被打开。阿尔丽从教堂里走出来,站在大教堂门外的台阶上。她赤裸着双脚,披散着头发,穿着昨晚刚换的睡衣。教堂的外面,是麦坎城的主街道,石砌的地板,鳞次栉比的二层建筑,尖细而一致的房顶,漂亮而优雅的装饰,褐黄色的风格,共同组合成了麦坎这座大城市的主要基调。
天下着雨,这雨阿尔丽记得,她甚至印象深刻,就是那天的黑夜,这雨下得如那天黑夜里的针一样垂直。一丝风都没有的街道,人也不多,没有马车轮的噪音,没有街头卖艺的吆喝,只有零星的市民散心的脚步声。教堂的前面理应如此静谧。
阿尔丽跑下台阶,雨点打在她的头顶,滴滴答答的声音在她的头骨盖上传入她脑袋。她环顾了一下,随便选了一个方向跑去。两只赤裸的脚丫子啪啪地在街道上打着,她身上那件陈旧却干净整洁的睡衣在她幼小的身躯上有节奏地甩动,她的眼睛一动不动,动的是她的头,缓缓地动,扫视着周遭。
陌生的一切,这是她脑内的唯一的想法。什么都是陌生的,没有任何事物是她所熟悉的,甚至连她自己,自己身上的任何可观的所在,都和以前迥异。
她呆呆地走着,一直走到一个人群聚集的地方——集市。
人密集起来,她的视线所到之处都有人影攒动。空气变得浑浊,本是凉飕飕的空气顺畅地吸入鼻子,现在却又暖又堵塞,以至于让人感到窒息。声音吵杂,甚至比她记忆之中父亲如雷暴般的鼾声还要大而且无缝衔接,世界因此变得喧闹不堪。
然而,在这本可让人消除孤单的地方,一股强烈的孤独感袭向阿尔丽,她感觉耳鸣,感觉像是被水淹了,所有噪声变得闭塞,变得奇怪,音调也让人恶心至极。
看着这一切,阿尔丽恐惧了,她开始乱无目地冲撞,像是惊恐的小鸟试图逃离鸟笼。她向着一处冲去,遇到阻碍就变向,撞到突然出现的陌生人,被蔑视和喝斥,又转向另一个方向冲去,她害怕着,惊慌失措,那洪水决堤之前爆发性的积蓄在她内心里完美地演绎着。
直到她冲进了集市的最中央,一个人工水潭处。可这反而是个人群更加密集的场所,这让她得知了一个结果,这场试图逃离孤独感的冲撞其实是徒劳无功的,它最终带来她走向了最深渊。
她无助地站在水潭面前,眼睛睁得大大的,恐惧的扭曲在她脸上出现。她尖叫起来,尖叫得如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那般,眼泪从无神的眼睛里如决堤的洪水般喷涌而出。
她扑通跪下,抱着头,无助地哇哇大哭起来。周遭的人们顿时对她形成了包围圈,他们围观她,瞪眼,审视,带着枯燥的眼神,带着批判,带着厌烦,厌烦一个普通的跟丢母亲的小孩子,从没把她当做一个正常的有感情的人来看待。
阿尔丽很清楚,可能她早就清楚透彻了,那就是她再也回不去原来的地方了。
这地方和她原来的地方几乎南北相对,她这么猜测,而且她猜对了。太远了,对于一个七岁的小女孩来说,远得她几乎无法承受,几乎无法靠自己的力量回到她所熟悉的地方。
但是她知道,她若真有执念想要回去,她也的确能回去,因为线索总是有的,方法也一定存在,只要她还记得她所在的地方叫什么,长什么样,那就一定有机会。
但是她内心也完全明了,这有什么意义呢?
她哭着,一直哭,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七岁小孩的哭完全不算什么新鲜事,很快也就散开了去,他们理所应当地想着她的父母一定会循着哭声找到她的。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米切尔修女在身后抱住了她。阿尔丽倒在米切尔身上,哭得如天崩地裂。
一天之后。
“唐德尔母亲,”阿尔丽学着其他修女称呼唐德尔修女的方式叫道,她的声音很平淡,但少了刚来时的冰冷,“我想成为一名修女。”
“想清楚了吗?”唐德尔没有动容。
“嗯。”阿尔丽点点头,也没有动容。
唐德尔摇摇头,“不,你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去想,只要你愿意。那么,你愿意吗?还是说,你想回去?”
阿尔丽想了想,摇了摇头,说道:“我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