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说你在战场上几乎战无不胜。”拉基特转移话题。
“人们总喜欢神化一位令他们心驰神往的人。甚至能把他奉为神一般的存在。”莱格奥斯从窗口缓缓而下,动作柔得像水。
“我说的并非战场,我说的是决斗。”
“战场上的相互交手也算?”莱格奥斯问。
“算,不如说绝大部分都属于此。”
莱格奥斯摇摇头说:“如果白银骑士团的阿拉德亚大人也在这里,恐怕他会给出正确答案。”
拉基特以审视的眼光说:“我想要听的是你的答案。”
“如果您是以短暂的兵戎相见为准,那么我确如您所说的,战无不胜。可那并非什么值得炫耀的事。因为我所战胜的事物,恐怕并非仅仅局限于某人身上。事实所命中注定的,便是我一定要战无不胜才行,不能不这样做才行,否则那就是不战而胜,抑或是彻底溃败。”
“你想说的是,”拉基特试图从这段不好理解的话中解读些什么,“你之所以能够战无不胜,是因为你审时度势,不打必败之战么?”
“王子殿下当真聪颖,有摩尔皇族一概的风范。”
拉基特嗤之以鼻,“那你该听说过,常胜将军也有战败之时,不从战败中吸取教训,也无可能成为常胜将军。”
“不存在常胜将军,只存在胜者和败者。也不管是胜者还是败者,天赐予的还是天赐予的,水不会望高处流,人也不能往天上飞,天更是不会塌下来。胜就是胜,败就是败。”
拉基特紧攥着手,眼里发出锐利的光。
“既然你战无不胜,为何还要主动求和?相比于战场之中见真章,战斗之中见真招,为何要来这里冒如此之大险而做一件失败等同于成功甚至大于成功的事?”
“战无不胜只是外界的说法,对于我来说,我从未说过自己是战无不胜的。如您所说,战场上见真章,正是因为如此,我才深切知道战争之残酷。失败要死人,成功也要死人。我们从未体验过死亡,但可以看到他人死亡。他们死的时候,如果您瞅着他的眼,他会告诉你一切事实。包括他的出生,他的快乐,他的痛苦,他的终点。你就像为他送终之人,目送他的体温渐渐冷却,目送他的身影步步走向无尽的黑暗。”
拉基特停下踱步的双腿,定定看着莱格奥斯:“你是说,你想为他们安魂,你想成为那个神。”
“如果在您眼中是,那权当是。说到底,这也不过是我主动做出的选择而已。”莱格奥斯微笑着,话带阴柔。自打面对眼前这位拉基特王子,他就变得富有了女人味。卑斯麦上次见他如此还是在数年前。曾有一个男孩也如拉基特这般和莱格奥斯有过针锋相对,后来他们成了好朋友。
“你负担得起这个责任吗?”拉基特说,“你承载着两百年的那份沉重,你还决定着一位公主的人生,你是否有思想准备?”
莱格奥斯的微笑止住了,但阴柔依旧留存。他抬起手,看着,似乎在仔细扫描手上的每一条纹路。
“谈何责任,谈何思想准备,我都准备好为此而死了,事实上无论如何我都只能为此而死。”
“你在说什么?”拉基特沉沉地厉声呵斥,金色骑士剑出鞘,一道闪光划过空中。拉基特的身影像饿虎扑食那般接近莱格奥斯。
卑斯麦脑内倏然空白,惟有下意识的念想闪过。
莱格奥斯身上没有武器。
与此同时,于眼角,他瞥到贝鲁修斯和阿尔巴斯几乎同时动身。只见两人将手搭在剑柄上,一边拔出剑一边如疾影般冲向莱格奥斯。但一眼就可以看出那根本来不及,唯一能希冀的是莱格奥斯躲得过拉基特的第一剑,以让贝鲁修斯有机会阻止接下来的场面。可这拉基特——以卑斯麦仅有的那点对武力的判断力来说——一眼就可以看得出其身手相当不凡。并非那种半吊子,更有可能是一击致命的高手。
莱格奥斯要没命了。
卑斯麦不得不这么想。
他闭上眼。
只听得一声巨响震荡空气的每一根弦,直把耳根振到发聩。
此后再无声响。卑斯麦心生奇怪,猛然睁开眼,看到了奇异的状况。
拉基特双手握着剑柄,身躯向前倾斜,剑刃赫然擦着莱格奥斯一侧手臂的衣服!剑尖部位深深切入窗台的金属表面,看起来像切面包那般简单。
莱格奥斯连半个身位都没躲!他根本没打算躲!只要剑往他身上偏哪怕一丁点,少说皮开肉绽,整个人被一分为二都不无可能!
只见他微微向前抬着一只手,似乎在示意贝鲁修斯及阿尔巴斯无需过来。贝鲁修斯和阿尔巴斯面容惊愕,身体僵直在半道,没有继续往前。
空气中沉淀着一丝丝令人窒息的焗闷感。卑斯麦心提到嗓子眼,肺部停止了收张,身体也随之僵硬不动。场面如静止了一般,谁都在等在着谁率先开口。
莱格奥斯眼里的三重门依旧紧闭,透不出视线。他的眼珠子纯净得投射不出一丝光芒。静如无风,轻如鸿毛。仿佛一切都毫无过失,是实打实的三重。
这样的场面持续了数十秒,莱格奥斯突然说:
“你希望我躲开,你希望我做出与你想法相悖的动作,你希望我成为另外一个人,而不再是莱格奥斯这个人。”
拉基特的侧脸上渐渐泛出惊恐,执剑之手微颤起来。他似乎在害怕,像是被触动了内心最深处最隐秘的什么一般。
“你打算从我身上找到自己的影子,你打算在我身上证明你的一些什么。”
拉基特开始摇头,“不,你大错特错,你毫无道理。”他喃喃着,“不,不对,你为何如此自以为是——”
莱格奥斯突然伸出手,撩起拉基特的垂落的金发,探出头,吻了上去。
嘴唇相触的一瞬间,拉基特猛地推开莱格奥斯,连连后退,颤抖的双脚畸形地四处抓挠而无处安放。
他面色铁青,手拼了命擦嘴,甚至呕了几声。
“你在干什么!”他怒吼。他的怒吼引起了外头一阵骚动。
莱格奥斯耸耸肩,突然笑得很开怀。他的声线罕见地阴柔起来,此时此刻,卑斯麦觉得他活像一个女人,一个风韵满满的成熟少妇。
“你笑什么!你知道你干了些什么?!”拉基特说完,又以临近擦破皮的力度擦拭嘴皮。
莱格奥斯笑毕,再次站直身子,又回到之前风度翩翩的表情上。
“如果这不是你想要的,那就权当是一次糟糕的回忆罢了。”
“你……”拉基特气得上气接不得下气。
他似乎意识到自己失态了,立马极力稳住自己的心绪。过了好一会儿,待心情平息下来,他问:“为什么不躲。”
“就像你没有躲我的吻那般,我又何必要躲一个对我没有杀意的人?”莱格奥斯淡淡地说。
拉基特无力一笑,摇头道:“真是名不虚传的莱格奥斯,得了,我承认你有资格,但仅仅只是合格了而已。”
“嗯,那我要怎么样再能让王子殿下您满意?”莱格奥斯重新用回敬语,仿佛之前宛如挚友般的话语未曾出口过那般。
“你不爱艾莉。”
“公主殿下么?也就是令妹。”
“没错,你不爱我最爱的妹妹。为了她的幸福,你还无法让我满意。”
“我懂了,原来如此,”莱格奥斯点点头,沉吟了一会儿,“那么,我会努力,只要能得到您的承认,无论如何我都会努力。”
“那你就好好努力。”拉基特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似乎不想再待下去了,他再次擦了擦嘴,转身大步离开了房间。雷厉风行,没把其他哪怕一人放在眼里。
阿尔巴斯冲到莱格奥斯身边,关切地问东问西。但莱格奥斯显然半点事没有,他似乎把这件事当成了尚且睡不着时解闷的乐子。只不过对于眼前,事情一旦过去了,他又恢复为先前镇定的模样,不为之丝毫动摇。
贝鲁修斯收起剑淡淡看着王子殿下走出的门。外头传来硬邦邦的踏步声,整齐划一。王子殿下带着他的侍卫正离开宅邸。
“贝鲁修斯大人,”卑斯麦靠近贝鲁修斯,说,“冒昧问一句,王子殿下可是有那方面的——”
“没有,”贝鲁修斯冷冷瞪过来打断了他的话,似乎很不满意该问题,“王子殿下是有未婚妻的人。”他说。
卑斯麦当即明白他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