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小推车放回劈柴的地方后,巴德斯特地去看了皮冯和阿拉德亚的情况。他们两人在附近的树林里砍树。在巴德斯看来,他们的动作是蹩脚的,甚至到了滑稽的地步。巴德斯站得并不太远,甚至并不刻意放轻脚步,可即便如此,他们也毫无察觉背后来自巴德斯的窥视。
一位是白银骑士团的团长,另一位是副团长。都是在摩尔帝国贵族阶层有不少发言权的人。阿拉德亚出身本就很高,甚至能和地位低一点的旁系亲王平起平坐,加之身居要职,举手投足之间便拥有了各种意义。
按照艾科的说法,皮冯出身于有爵位的庄园主。虽然家族地位并没阿拉德亚的那么高,但不像艾科的家族只是一介平民,他们好歹能在宴会厅里毫不羞耻地说出自己那所谓的荣誉与地位。这样的皮冯如今又位居白银骑士团副团长,照阿拉德亚对他的器重,还可能在不远的将来成为接班人。
这样的两人,在某种程度上重于泰山的两个人,被赋予护送公主殿下前往莱汀城这种至高任务的两个人,此时此刻却落魄到了这个地步——蹩脚而滑稽的砍树姿势、对于森林的无知与盲目,全然失去的过往的风度(即使他们强装镇定也无法掩盖发自内心的惊慌失措),毫无察觉有人在窥视着他们,离开有人烟的地方就完全活不下去。
当然就活下去这一点而言,巴德斯觉得自己并没资格睥睨他们,毕竟连他自己也没办法完全离开有人烟的地方而独自活下去。
巴德斯不想再看这两人干活,一方面眼睛无法忍受,另一方面,他们虽然看起来笨手笨脚,但还不至于完全地毫无进展,树多砍几下还是能倒,只是稍微慢一点。稍微慢一点也无妨。
他转身离开,去找艾科。看着这树林,高瘦的树干一路耸入天空,在视线的终端逐步收窄。汉克斯若是抬头看,估摸也会是这种景象。他此时此刻一定是穿行于森林之中。能够在森林里救下阿尔丽修女,又能够从团团包围之中带走艾莉欧特公主的汉克斯,现在一定是游刃有余地在森林里一路穿行着。
汉克斯太厉害了。眼下的状况里,他的厉害几乎无人能比,他的厉害来自一个人独自对抗世界的顽强。
找到艾科,艾科努力地刮着草。看到他身后的箩筐上躺着打捆大捆的草,有茅草,有青草,还有芦苇。
割草的艾科像个纯正的农民。问他为什么这么努力。他说,至少得好好努力以报答这顿午饭和接下来的那一顿晚饭。
还有明天的那顿早饭,指不定甚至能吃到中午饭。巴德斯补充。
艾科至少还懂得什么是回报。而不是一味的索取。他现在已不同往日了。当然从深层意义上来讲并没有变化,但至少他变得清醒了。
和艾科一同回到草房子,天空的夜幕已然降临。在草房子前,巴德斯感到风变大了,那是下雨前的征兆。可眼前还没下雨,四面薄被子依旧迎着风飘扬,只是相比下午,被子变得暴躁起来。
那个女人还不打算把它们收起。她很清楚什么时候才会下雨。这是理所当然的,为了生活,她必须去感受和理解这些对多数富家女来说根本无所谓的经验。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女人共煮了两道菜。一道是用特殊香料烹调的鲑鱼,上面点缀着颗颗葱粒,显得相当可口。巴德斯尝不出她到底用了什么香料,惟有嘴的嚼劲能让他感受到鱼肉的鲜嫩。另一道是河蚬加胡萝卜熬制的浓汤。浓汤添了几块中午吃过的羊腊肉增咸,配上松软的面包,每一口都充满河鲜的鲜味。
这女人很会做饭。若是普通的农家妇女,至少是不可能会放葱粒以提高食物外观的,她们并没有那个余裕,或者说并没有这种审美的雅致。
兴许是干活干累了,阿拉德亚和皮冯吃起饭来从头到尾洋溢着沉溺感,几乎没说过一句话。
艾科大抵上也差不多,只是心里怀有思念女人的愁闷,纵使食物再美味,嘴里的味道还是要淡上许多。
那个叫艾略特的少年,巴德斯见他和他母亲一起坐着吃同样的饭菜,只是和他们四人隔开而坐,从头到尾以睥睨的眼神看着这边。特别是看着巴德斯,巴德斯能从头到尾感受到少年眼里怨恨的意味。
我知道你很想变得厉害起来,可那又能怎样?再说明天我就得走了可不是?巴德斯以眼神这么对他说。少年或许是理解了这眼神的意味,沮丧地低下了头。
单纯的少年。巴德斯嗤笑着心想。
饭饱之后,天色已全然黑下来。女人把四面薄被子搬入小屋子,巴德斯四人纷纷倒头大睡。顾不上什么体面不体面,他们已经有三天没怎么睡过好觉了。
可巴德斯睡不着,就像前两天那样,无论如何也无法入睡。
并非森林的原因。果然还是因为身处萨鲁芬,他觉得自己并不习惯萨鲁芬的气候。
巴德斯看着小屋子漆黑一片的天花板,像一滩黑水。天花板没有一点缝隙,毕竟原本是用来储物的场所——特别是对干燥要求更高的木头与草料——因下雨而受潮可不好办。风从墙壁透进来,南方的夜风有时也会冷飕,盖上被子看来是正确的。蛙声、流水声、偶尔传来的鸦叫和猫头鹰的咕咕声,似乎在演奏一首安眠曲。可安眠曲对巴德斯并无效果,他依旧睡不着。
叹了口气,巴德斯起身,悄悄打开门,关上,来到外头。
抬头看天。雨,还没下。风吹过,很舒服。
“不赖。”巴德斯伸了个懒腰。
环视一周,昏暗,但不至于看不清。
走到圈养羊的围栏边,羊已然被提前锁入一侧的棚子内,很显然是为了预防半夜来雨而设的避雨区。
围栏内静悄悄的,空空一片。巴德斯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他还是十三四岁的时候。收养他的老人家也养牲畜,相比这里还多了一两头乳牛。同样是夏天,同样是夜晚。少年巴德斯来到围栏内。羊儿们前肢下跪,后躯侧卧而睡。牛则站着睡,眼睁得大大的,憨然而不具攻击性的大眼睛。少年巴德斯平躺在牛羊簇拥下的草地上,望着满天星辰,不思考什么,脑内一片空白。数星星是唯一能做的事情,在牛羊堆里数星星,无论如何都无法数得清楚,稍不注意就会被牛打喷嚏的声音干扰从而失去方向。他总是在草地上渐渐睡去,老人家不管,也就一直睡到第二天早晨被牛羊的叫声吵醒。
“也有过那样的时候。”巴德斯喃喃一声。也有过那种宁静的生活。当一个樵夫,当一个放牧少年。也有过这种宁静而毫无纷争的生活。
突然间,巴德斯脑海里跳出一个想法,如果现在像那时候一样睡在眼前这围栏里,或许能够睡得着。
巴德斯正打算跳过围栏,女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半夜可能会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