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发是白银色。”卫兵说了一句。
“是的,唯独公主殿下拥有白银色的头发。”汉克斯强调。
卫兵确信地点点头,说道:“那先进来。”
汉克斯领着艾莉欧特跟随卫兵穿过城门,通过侧边的一条昏暗的小道绕进一座院落。院落靠城墙的一边有多条石梯可以登上城墙。城墙不算高,但昏暗的天际幕布遮盖之下倒显得阴森森。这似乎是座管控城门的哨戒所。
卫兵把他们带到一间石房内,说道:“两位先暂且在这里稍等。”不知是否刻意地,卫兵撇了一眼依旧披着风帽的公主,然后说,“我这就去告知盖伊大人。”
汉克斯凑近艾莉欧特,寻求她的意见。艾莉欧特微微点头。汉克斯于是说:“请尽快。”
卫兵走出门,把门关上,对着外头一守卫着重吩咐了一番,花了相当长的时间,耳语似的听不清说了些什么。交谈结束后,汉克斯透过窗口的缝隙看到卫兵在院落内的马厩里牵出一匹黑马,粗暴地蹬上去,马嘶吠了几声,便被驱赶着奔出院落的大门。
泼出去的水已经收不回来了。已经不能回头了。汉克斯直直盯着马奔出的大门口。门口前是另一条街,此时街上已没有几个行人,空荡荡的。这让他联想到斯皮尔格堡的城门,靠萨鲁芬的那一面,城门口的街道也是空荡荡的,那可是除了前往前哨站的士兵以外,没有哪几个人会出入的地方。
斯皮尔格堡没有农民,食物除了仓储和城内的小田园以外,都由附近的城市供应,与这座周围散布着附属村落的林中城完全迥异。但此时此刻,汉克斯觉得它们并没有多大差别。都是一冰冷的庞然死物。
“汉克斯,别担心。”艾莉欧特说。她不知什么时候把风帽捋了下来。
“盖伊家族对汀格家族忠心耿耿,不可能会叛变。”
“殿下我并没有这个意思。”
“那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林中城与斯皮尔格堡的差别。”
“与斯皮尔格堡?”艾莉欧特似乎对突然冒出来的这座城市的名字感到意外。
“对,殿下待过的最后一座摩尔的城市。”
艾莉欧特走过来,与汉克斯并肩站在窗口,看向外头。
她的双眼即使在这昏暗忧郁的光线之下也不失晶莹的色彩。润泽,像海绵一样,仿佛在吸收外头的一切,吸取过来加以分析,而后得出结论。
“这里大概不会有修道院。”艾莉欧特说。
“修道院?”汉克斯也对突然冒出来的名字感到意外。
“汉克斯是斯皮尔格堡的士兵?”艾莉欧特确认地问,但她其实很清楚答案。
“是的殿下。”
“修道院常去么?”
为什么要在这里提到修道院?汉克斯心里问。不过嘴上却说:“常去,几乎每个礼拜日都会去。”
“是个虔诚的教徒。”公主说。
“那倒不是,说来惭愧,去修道院只是想散散心,顺便见见两个小孩。”当然还有阿尔丽,不过汉克斯觉得这里还是不说为好,以免让艾莉欧特公主产生什么不必要的猜测。
“啊,那两个可爱的小孩。”艾莉欧特嘴角微微咧开了些。怕是这两天来第一次笑?
“汉克斯,我在那座修道院参加过一个修女的终愿仪式。”
“知道。”汉克斯静待下文。
“那个女孩和我同岁,都是十五岁,而她却打算嫁给上帝。”艾莉欧特说出这句话时,脸上凝聚着类似水的光泽,水里仿佛浸润着某种感情色彩,并非是有感而发,汉克斯觉得那是某种沉淀而来的追寻。
说到斯皮尔格堡修道院的十五岁修女,那就只能是阿尔丽了。
“总觉得,”艾莉欧特说,“我和她有种亲切感,具体说不出来,硬要说的话,那就是水,像水一样软的亲切感。”
像水一样软的亲切感。汉克斯想不明白。思来想去,无论怎么想,艾莉欧特和阿尔丽都没有任何值得一提的交集和共通点。
“我想和她交朋友,”艾莉欧特说,“甚至想把她留在身边。”
“留在身边?”汉克斯开始想象起阿尔丽跟随着艾莉欧特公主一起生活在萨鲁芬的情景。
“嗯,我当时有这种强烈的冲动,想要把她带走。但我知道我不能这样做。”
“为什么?只要殿下稍许一句话,想要带走她岂不是易如反掌?”
艾莉欧特点点头,说:“我明白,只需一句话,无论她自身怎么想,无论如何违背她的意志,她都只能跟着我走,除非……”
除非死,是么?汉克斯心里问。
此时艾莉欧特不再看窗外,来到房间中央的木桌子前坐下。
“可是,”她继续说,“当我看着她许终愿时,她脸上的表情是那么地坚定,我想,那是可以穿透一切的坚定,像皇家图书馆的史诗里描述的——可以斩断任何事物的宝剑——那般无坚不摧。所以,到现在我还是这么觉得,要把她的心也带走,大概是比让白银湖干枯还要困难。”
“或者说,她更像是得到了救赎。”艾莉欧特定定看着那冰凉的石地板,黑黢得不见任何细纹。
“救赎?”
“就像已经寻得了所失去的,”艾莉欧特顿了顿,“另外一半身体。“她瞪视地板的眼神里闪着与之前完全不同的另外一种光芒。“我也不太懂,”她说,“总之那样的她,那样的修女,即将完成终愿的修女,真的很令我触动。”
“所以,”艾莉欧特抬头定定看向汉克斯,“我现在也不能示弱,我是摩尔的公主,我必须比她做得更好,我必须比她那无坚不摧的表情还要无坚不摧。”
这时,沉默强硬霸占了整个石房子的空间。
汉克斯回味着她说的那些话。一连串影子交错地重叠,在汉克斯的脑海里像搅五颜六色的糊一样搅浑,颜色化作一道道螺旋径环绕着圆的中心,最后相互融为一体,以一种极为强悍的速度。艾莉欧特殿下的身体渐渐变得鲜活,在糊里像刚出浴的美少女一样缓缓浮现。
不知过了多久,汉克斯方才回过神来,他说:“殿下已经做的足够好了,对于殿下这个年龄,已经做得足够好了。”
“真希望是如此,”艾莉欧特再一次罕见地微微一笑,柔声说,“盖伊家会把我们带去见莱格奥斯,事情还能够挽回。”
“嗯,事情还能够挽回。”汉克斯露出他标准的微笑。可仔细一想,刚才公主似乎说了什么对他来说非常特别的词语。
“我们?”汉克斯问。他刚想继续说什么,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还夹杂着大型马车的轱辘凌乱的咚咚声。
汉克斯由窗口看向外头,两架马车赫然出现在院落的空地前。
马停下时的嘶吠还没停息,一辆较大的马车上粗暴地窜出一个发福的男人。
男人穿着鲜艳的丝绸长袍,头戴一顶高顶黑色花边帽,帽上插着一根绿色鸟羽。男人外貌近似老年,胡须漂亮地在双颊处形成弯曲,是特意修整过的乌亮胡须。
男人跳下马车,长袍的裙边恰到好处地离地面有一段距离,但由于过分粗暴的跨步动作,反而擦中地面,沾染了脏污。但男人毫不介意,径直走向汉克斯所处的房子。
随后另一座马车也跳下一年轻男子,急切追上那男人一道往这边来。
汉克斯回头看向艾莉欧特。艾莉欧特不知什么时候把风衣脱去了,端正地坐着,双腿侧斜摆放,双手放松叠放在腿上,身躯笔挺,不苟言笑,俨然一国公主的尊颜。是特别训练过的坐姿。
此刻的殿下看起来就像换了个人。单纯认真、负有责任感、蕴藏着敏感心灵的公主殿下此刻已然隐匿入内心那口井的最底部,换取摩尔帝国的公主艾莉欧特·摩尔来到现实世界。她现在正准备面对一场未卜的交涉。
或许不是交涉,或许是早就可以遇见结局。但不管怎么说,汉克斯心想着,回头看向门口。不管怎么说,公主殿下都已经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