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在往一个方向走,为的是不让自己找不到回去的路。可到现在,他阵脚全乱,也顾不上之后会如何,开始漫无目的地向着他认为能躲过那声音的方向走去。他大口喘气,胡渣子在皮肤上相互摩擦,扎得皮肤痛痒难忍。他自己都觉得自己走路姿势不太对劲,可毫无办法,他没能找回自己曾经的自若,那一个个僵硬的动作连完整连续的姿势都难以组成。
你他妈的是谁?你到底在哪里?他骂道。
山林像个站在远处睥睨他的陌生人,各种鸟叫和叶子的沙沙声交杂着传入他的耳朵。
还有那个声音:干嘛一直在逃避?
一个景象在他脑袋里炸裂开来。他从未见过那个景象,却俨然自己已经把其中的每一个细节都烙在了心底里那般。
父亲为了给母亲争取逃走的时间,打算一个人跑向飞奔而来的群马。母亲却死死拉住他,仿佛说她跟他们是一体的,不能分开,一旦分开就不具备存在的意义那般。两人随后相拥在一起,毫无疑问是达到高度融合地紧紧相拥在一起。母亲哭,两行清泪留下,却不是因为害怕,也不是因为屈服,是与灵魂的对方结合的决意。父亲用手擦拭她的两行清泪,紧抿着嘴,用无比铿锵的眼神注目她的脸。
群马纷踏而至,士兵们下马。父亲挡在她身前奋力抵抗,却被儿戏般擒拿起来。士兵们像一具具闪着猩红之光的恶魔,用匕首一刀刀剥下他的皮,然后砍手指和脚趾,砍手臂和双腿,看着他扭曲的脸痛苦的样子嬉笑不已。他们做尽了恶魔会做的事。
母亲在一旁被制服住,含泪看着他,看着他那还不屈服,即使撕裂般痛苦也绝不求饶的表情。母亲咬住牙,以几近咬碎自己上下齿的力道咬住牙,泪水就像喷涌的泉水,就像天使洒落的花瓣,就像天公夜以继日流落的瀑布。即使如此,母亲知道,求饶是没用的,没用!这些年轻人,陷入战争的狂热,意识形态已然堕入地狱与恶魔为伍。他们丝毫不怀疑某种存在意义的正确性,丝毫不吝啬表现自以为堂皇的使命。他们陷入了某种特别的精神幻觉之中。所以,就像村子里无数男女老幼无论是精神还是肉体皆被无情碾碎,她知道一切都无从求饶。
看着他带着不屈的眼神离开了人世,就算是最后,他还是直视她的脸,仿佛在说,对不起,没能保护好你,对不起。在燃烧尽自己最后与她陪伴的生命之力后,母亲知道,接下来该轮到自己了。
干嘛一直在逃避?!
一声激烈而又矛盾地温柔的声音再次响起。
听不出来身份,听不出来老幼。是母亲?母亲总是在说,无论如何,你都要保持初心,要坚强地活下去,即使上天对你不公,意外忽视了你,总会有审视自己所作所为的时候。所以上天迟早会正视你。母亲慈祥的目光一直盯着他,让他脸一阵红。所以,不,那不可能!不可能是母亲。难道是父亲?父亲很少与他交心,但始终以自己的言行为榜样,对母亲的百般呵护,对人的公正严厉,对世界的明辨是非。父亲工作时,他的背影坚挺得连山峰都要逊色,都要投来敬佩的目光。所以不!父亲绝对不会说出这种话!那么难道是琼斯?进入雇佣团为非作歹了好一段日子,在这之后陷入了困境,正是琼斯把他带入了正轨。我所能报答的都报答了!我把命送给了你!我把人生赔给了你所在的军队!一切都是因为有你!可你却离我而去!不!你有什么资格这么嘲讽我?有什么资格!你也不会这么做!因为我一向是站在你身边的,为你拔剑,为你砍杀,为你劳顿,为你几十年如一日地奉献出自己的青壮年。所以绝非是琼斯你!那么是娜塔丽?……不,老约翰,对!绝对是那个老头子!一定是那个老头子!他从来都是一副冷冷的样子,你以为我不知道?老头子!你始终是看不起我的对吗!对吗!你觉得我没出息,死了父母,没了村庄,整个人就变了样!对吗?!可你知道我当时躲在树洞底下!我躲在那里,听着那一切,心脏像是被人一刀刀往下割一般痛。我颤抖着,却不能哭,不敢哭!你能理解我的痛?不,老头子,你理解不了!你永远都理解不了,你总是一副冷冷的样子,唯有必要的时候才会对我说出一句话。仅仅是必要的一句话!虽然感谢你给我在这个炎凉的世界上留了一份可以自闭的空间,但我一点都不对你抱有感恩!因为你根本不理解我!在我最需要别人安慰的时候,你选择了沉默!你让要让我永远在那破地方放一辈子羊?!你要让我继承你的那幢破房子,去做一个永远都无法走出自己阴影的农夫?!不!休想!我可不想劈一辈子柴!我可不想做一辈子任人宰割的无能之辈!你也没有资格说我!
还有很多的人,那些几十年来他遇到过的人多多少少从脑海里跳出来。重量时而轻时而重,可不管怎样,没有一个和那声音相匹配的。
巴德斯知道自己的心跳已经快到无法承受的地步,他知道自己的脸此时此刻已经鼓满了鲜血,成了紫红色,那血无端膨胀,仿佛要把他的每一寸皮肤爆开。
林子的喧嚣在他耳里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大到足以掩盖一切的地步。唯独那声音——干嘛一直在逃避——始终置于最前方。
脚顿然失去力量,身体的重量也骤然增加,他啪啦一声跪下,双膝毫无知觉,脑袋则沉得像铁球。
他双手趴在碎石地,尖锐的石渣子戳入他的手掌,却没有刺痛感传来。
他开始耳鸣。快要聋了。持续不断的耳鸣急切地想要把他的脑袋震碎。巴德斯的呼气急促到几乎没有吸气的间隙,窒息感火速袭来。
干嘛一直在逃避?
声音有无数个不同声调,不同年龄段的人发出,交错糅合,宛如交响曲,又比交响曲更凌乱不堪。
就在这时,时间就好似戛然而止那般,交响曲也在一个无法预估的时间点如同顿时陷入虚空一般消失无踪。
留得巴德斯恰好恢复的粗沉喘气声,还有针叶林因风而起的沙沙声。斑鸠的叫声——前两声走高,第三声陡然下降。
唯有那个令人害怕的声音消失了。没有再次响起。
所有的一切,仿佛像是走了个过场,在舞台上,过场还没走完,帷幕却又瞬间降下,舞台一片漆黑。
他啪的一声侧身躺倒。顾不得石渣子扎人的疼痛,因为手此时已流出了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