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万岁殿。
歌舞升平的大殿里,华筵大开,大汉的重臣齐聚于此,共迎新年。
只是主位上的天子,却一直未曾现身。
天子不在,太常卿种拂便无法进行新年大典,又不能在皇宫之内大肆寻找,只得先排歌舞,便匆匆来与三公商量。
三公座位便在天子之下,位在大汉群臣之首,正坐着司徒袁隗,太尉杨赐与司空张济。这头一位,便是大汉经学世家第一的太尉杨赐,其次便是仕宦世家第一的袁家当代家主袁隗。
“咱们这位陛下,越发大胆了。”
觥筹交错间,杨赐便连饮了数爵,毫不在意身边紧张的太常卿种拂。
“杨公,陛下还未现身。”
种拂恭敬地站在杨赐身后,垂手听命。
“再等等,如果陛下还不来,就让司徒袁公宣读祭文,祷告上天。”
杨赐浑不在意,看着身前一桌美味佳肴,咂吧咂吧嘴,道:“咱们这个陛下,他不在,咱们也不能吃,凉了多可惜。”
种拂嘴角轻轻扯动一下,怔了一下,轻轻问道:“杨公可知陛下在何处?”
杨赐望着手中酒爵,缓缓吐出三个字:“清凉殿。”
种拂呆住了,他是太常,负责迎接天下疆臣诸侯事宜,前几日便听说新任魏郡太守孙原受天子诏书,入住清凉殿一日,想不到天子在这新年大典上竟然去见这位少年了。
新年大典乃是一年之中最为重要之典仪,按汉律天子当与臣民同乐,种拂乃太常卿,专司典礼,最是见不得这般,一时气苦道:“陛下如今愈发自专了,新年大典竟不在当场!”
“种公慎言。”杨赐伸手示意他低声,千秋万岁典虽是大殿,纵横百丈,可是种拂身为九卿,在这大典上一言一行皆是受人瞩目,若是出了什么差错,便是不妙了。
种拂一时无奈,抖抖手奔司徒座上去了。
“都说帝王师不好当,依我看,伯献兄很是轻快。”
不知何时,司空张济已端着酒爵站到杨赐身后了。
“大典礼仪不得随意走动,你忘了吗?”
“陛下又不在,便坏了几分规矩又何妨?”
“莫说风凉话。”杨赐看了他一眼,右手微微露出袖口,三个指头敲在案几上,反问:“你加印了?”
“加了。”张济满不在乎地,抬手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
“你不怕出事?”杨赐没好气,若非天子有把柄在手,又岂能同时向三公发难,这一次丢的是三封空白圣旨,下次恐怕就不会如此简单了。
更何况,那三张圣旨,具有至高的效力。
“老夫怕什么?都快埋到土里的人了。”张济捧着自己几尺长的话白胡子,犹如顽童一般。
“你我都老了,天子长大了。”
杨赐看看张济,也看看自己,苦笑摇头:“如今他要做的事,我们都料不到了。”
当今天子刘宏即位之时,年仅十二岁,熹平元年,太傅胡广逝世,群臣朝议遂以当世鸿儒杨赐、刘宽、张济教授天子经学。如今十年匆匆而过,天子有了自己的打算了。
“那便喝酒罢。”张济看着不远处袁隗和种拂低头细语,直摇头道:“还好我孙子自在多了。”
“孙子?”杨赐不禁乐了,同为当世经学大家,他的孙子杨修年仅数岁便得了雒阳神童之名。而张济的孙子……似乎,闻所未闻。
“儿孙自有儿孙福,由他们去了。”
张济看着这载歌载舞的大殿,钟磬之声不绝于耳,又饮了一爵。
杨赐看着他有若癫痫,劈手便夺了他的酒爵,皱眉道:“侍者,扶张公回座上休息。”
左右便有侍奉的宫女将张济搀扶起来。
杨赐看着空空的酒爵,眉心神思紧锁:“陛下,你究竟要做什么?”
便在杨赐不经意间,三道身影匆匆奔入大殿,只不过他们并未惊动任何人,分别找到了光禄勋张温、京兆尹盖勋和执金吾袁滂。
“祁明?”
张温没料到此刻南宫卫士令竟然闯了进来,下意识地看了看空无一人的皇座,心头登时泛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南宫卫士令祁明匆匆而入,站在张温身后微微施礼:“张公。”
“何事如此惊慌?”张温心知宫内出事,却不能在这大殿之内露出马脚。
祁明随即在张温身边附耳几句,便见张温脸上颜色霍然变了。
“你且先出去,本府随后就来。”
“诺。”
张温看着这满座大殿里的大汉重臣,心中泛起一丝冷意。
“张公,可是宫内出了什么事情?”
张温身边便是廷尉崔烈,两人皆是当世名士,纵然不及杨赐、张济那般,也差之不了太多;又同为九卿重臣,彼此倒还了解,看刚才的样子,说不得是皇宫里出了状况。这皇宫里本就没几个善人,能做到南宫卫士令份上,宫内大小事也算见得多了,看祁明慌成那样,肯定不是小事。
“小事。”张温面带微笑,双手举爵相敬。
崔烈登时心下了然,张温乃是光禄勋,掌宫廷卫军,他不愿在此多说,必然是宫中除了大事。超出自己职权之外,崔烈不便多问,同时举爵,两人对饮而尽。
“许久未与崔公对饮了。”张温笑道:“陛下不在,难得如此畅快。”
崔烈笑着摇头,道:“张公多虑了,烈是何等人,你还不知道吗?”话音未落,便再饮一爵。
崔烈豪气,是因为崔烈的胆气与身份。
大汉门阀世家众多,安平崔家便是其中极其显赫的一家。自孝昭皇帝时期便声名鹊起,四百年来,出了崔朝、崔舒、崔篆等赫赫人物,到了崔毅、崔骃时代更是人才辈出盛极一时,崔骃自己与班固、傅毅以文学齐名,其诸子之中有以崔瑗最为出众,崔瑗的才名、书法、经学均名动天下,与一代经学大师马融、张衡结交极深,门生弟子遍及天下。而崔瑗的儿子崔寔更是一代翘楚,出任五原太守时文治武功并称一时,其所著的《四民月令》更成为一代农书,不论文学、民治、军功,崔寔都把崔家的名望提到了一个巅峰的状态。
而崔烈,是崔寔的从兄、崔骃的嫡孙,是当代崔家之主。
最重要的,他比从弟崔寔小二十岁。
“威考(崔烈字)气度不亚子真(崔寔字)。”
张温不得不佩服崔烈,崔家三百年,可谓无一是平常之辈。
“烈不才,岂能比子真从弟。”
崔寔已亡故十四年,当年绝代风华今已不再。岁月催人老,饶是崔烈年纪,也到了四十不惑之年。
“请。”
崔烈再度举爵,张温还敬,两人连干三爵。
“温前去处理事务了。”
张温奉揖,崔烈拱手还礼:“烈自当为兄挡一挡这殿上的问询。”
两人皆是大汉一等一的人物,支撑危局的栋梁,对时下的局势皆是心中有数。无论皇宫中出现何等事情都未必会令两人慌乱。何况,今天是除夕之夜,帝都彻夜不眠,出了一些小小的差乱也是正常。
远远看着张温闲庭信步般走出大殿去,高坐的太尉杨赐微微侧了侧身,目光直送到殿外去。
莫非……陛下出了什么事?
正思虑间,猛然听得一声高喝:“屏歌舞!”
循声望去,正是太常种拂。
种拂一身正服,佩银印,挂三彩青绶进陛,转身高喝:“正衣冠——”
诸臣登时为之肃静,皆知已近子时,新年大典要开始了。
杨赐看了看对面,司空张济不知何时竟已端坐,全无适才醉酒之态,心中登时冷哼一声:“老狐狸……”
大典已开始,杨赐已无暇顾及光禄勋张温的缺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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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常侍赵忠的身影匆匆走进清凉殿。两侧的侍者无一敢拦,自从当年大将军窦武与太傅陈蕃伏诛之后,第一次见到赵常侍如此匆忙。
“陛下……”
赵忠低头进来,周身只觉得清凉殿中冷气森森,连趋了十步,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面。
“赵忠……?”
天子仍然在棋盘前看着那局残棋,一动不动。这是夜色已深,身边多了火盆,劈啪作响,身上也加了一层厚厚的白色裘绒。
往常赵忠都是到天子身侧秉事,而这一次,竟然在远远之外便跪下了。
刘宏眉头皱起,赵忠久在宫中,早已经历风雨,此刻竟然失态若此,绝非寻常。远远望着赵忠,低低地问道:“何事夜秉?”
赵忠没有说话,甩了甩袍袖,身边的侍女登时鱼贯而出,径直把这清凉殿的门关了。
天子看着赵忠,老成的身躯竟然微微发抖起来,平静的手掌竟不觉间死死握住了大裘。
赵忠急趋十几步,直直奔到御榻前,重重地跪了下来,深深地拜伏下去:
“陛下,宫中惊变,复道卫士六百三十人,并朱雀门司马房巍、玄武门司马龚文,连同二门守卫百人……尽数……”
“尽数?”
皇者陡然间直起了身子,口中声音竟冷得令人发寒:“尽数如何?!”
赵忠不敢抬头,深深地把头贴在冰冷的地面上:“陛下……他们……尽数被杀了……”
刘宏一动不动,整座宣室安静得如同死寂,了无生息。
“还有……光禄勋张温亲自带人清查现场,在复道上发现了一百八十具非宫廷卫的尸体,张公说……这些都是民间杀手刺客,而且死得都十分蹊跷,均是……一剑封喉。”
赵忠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说完这些话的,他第一次有了恐惧的心理,对皇权的深深畏惧,也是对这皇宫的深深恐惧。
十常侍在宫中根深蒂固,可是竟然有人能够完全避过他们的耳目,在这皇宫之内做下如此大案,那他们是不也是也像那些尸体一样可以被人轻易拿走头颅?
这一刻的天子,已不是三十年前那个幼稚的童子,不会再像以前一样亲切地叫他“赵母”了。
天子,终归是天子。
刘宏半晌没有说话,赵忠便跪了半晌。
他不敢抬头,稍稍起了身,轻轻唤了声:“陛下……”
刘宏动了动,赵忠便再伏在地上不再动弹。
“诏——”
猛听得天子降诏,赵忠豁然起身,秉手道:“臣在。”
刘宏面无表情,声音都是淡淡地冷漠:
“光禄勋张温、卫尉刘虞,联合密查此事。京兆尹盖勋、河南尹何进、执金吾袁滂、司隶校尉赵延、雒阳令周邑一并听从调遣。”
宣室的温度仿佛更冷了几分,赵忠的心,也陡然冷了下来。
天子竟然毫不担心宫廷中有刺客,毫不担心自己被刺杀!
而他的诏令,完全避开了三公府和尚书台。
赵忠缓缓站起身,躬身行礼:“臣……即刻传诏。”
刘宏抬起手,挥了挥。
赵忠伏了伏身子,一步一步缓缓退了出去。
当他重新关上宣室寝室门的那一刻,他才发觉,从未出过差错的自己,竟出了一身冷汗。
赵忠离开之后一刻,安静的寝室中猛然传来了重物砸落地面的惊响。
“奸佞!奸佞!都是奸佞!朕竟会养了一帮奸佞!”
“哈哈哈哈哈……朕,果真是昏君!”
空荡的大殿回荡着皇者恐怖的笑声,说不出地诡谲和阴森。
黑暗中,一道身影悄然出现,单膝跪地:“臣叩见陛下。”
“你追上孙原,告诉他不要躲了,铁了心要杀他的人,朕已经替他杀了,让他在帝都多待几日罢!”
“朕倒要看看,朕要保的人,谁敢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