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英殿内，群臣议事结束之后，老皇帝将两个儿子留了下来。

自回京已经过去大半年，老七却依旧戴着那副严实的面具，一身深紫色公服将整个人衬得越发深沉神秘。朝中议事时他也总是惜字如墨，不开口则则已，一开口则直击要害，十分能服众，很讨永阳帝欢心。

与之相比，六皇子就稍显逊色了。原本母妃被查出早年行巫蛊之事就已经对他不利，搅得王城人心惶惶的女子连续遇害案又毫无进展，这已经让百姓颇为不满。身为京兆牧，手下办事不利，他自然难辞其咎。七皇子虽同为京兆牧，但到底是新来的，就算王城出什么乱子，要骂谁第一个肯定也想不到他。

但令老皇帝最为介意的，却并非是悬案一筹莫展，而是他近日听到的消息——王城近日流传着什么“得紫微帝星者得天下”的流言，而老六，正在找这个传说中的紫微帝星。

未免也太心急了。

他缓缓开了口，是一贯的无甚波澜却又十分威严的语气，“老六啊，听说你近日在寻一位女子，可有寻到？”

李明熠不傻，知道自家老父亲年纪越大疑心病越发重了，整日里草木皆兵，看谁都想篡位，公仪丞相就是前车之鉴。所以当时顶着那流言找公仪玥，其实也是作好了被老皇帝发现的打算的。

只见他故作扭捏地道，“没想到此事竟惊动了父皇，让儿臣怪难为情的。”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眼他父皇，脸上泛起了些红晕，有些支支吾吾地道，“不瞒父皇……儿臣前段时间做了个梦……梦见了个绝世女子，说是与儿臣有命定的姻缘……儿臣醒来之后一直忘不了她，虽也知道梦中所见不能当真，但还是忍不住想要寻她一寻。”

老皇帝闻言，表情虽没什么太大的变化，给人的压迫感却少了几分，似乎是信了这个说法。

“你们也是到了纳妃的年纪。御史中丞家小姐跟你年纪相当，出身也配得上你，你意下如何？”

“那孙小姐刁蛮任性，儿臣不喜欢。儿臣寻人也就是闹着玩的，儿臣还小，哪里就到了要纳妃的年纪了呢。七弟你说对吧？”

“是。”毕竟也事关他的终身大事，一直作壁上观的老七这才开口应和了一声。

老皇帝便没再多言，吩咐两人退下了。

公仪丞相倒台之后，如今朝中最炙手可热的便是御史中丞。若是李明熠对孙小姐感兴趣，那老皇帝的疑心就消不下去了。

兄弟二人都要出宫，必然是顺路的，然而两人一前一后行在路上，均是默不作声，就仿佛对方不存在一般。

李明熠原本对这个突然被召回来的老七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肯定说不上喜欢，但也不至于讨厌。

虽然李明煜是个突然杀出来的竞争对手，是他继位路上的绊脚石，但李明熠对自己的实力十分自信，所以不至于要小家子气地对这么个弟弟吹胡子瞪眼的，更何况在他看来，这个弟弟还很有可能只是父亲拿来给他练手的。

而对于这个老七老是装模作样地戴个面具故作深沉、那群老头子还很买账的样子，以及他分明比自己小上几个月却比自己还高这些，他当然更是一点都不在意，一点都不！

然而他这边如此大度，对方对自己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虽然他戴着面具，基本看不到表情，平时说话也几乎不带情绪，但李明熠就是觉得，老七看自己的眼神就跟看垃圾一样……这就很让人上火了。

所以李明熠现在也看老七不爽，原因归结起来就是——是他先起头的！

两人行至一个人迹稀少的地方，李明熠却又忍不住追上去，有些忿忿地道，“那流言，是你派人散布的？”

说实话，要比养在宫中的六皇子和长在幽州的七皇子谁更正派纯良，答案可能是前者。毕竟幽州各种豺狼虎豹，又是天高皇帝远，没些手段根本不可能镇得住场子。而李明熠的母亲虽然是个狠角色，但到李明熠开始懂事后宫基本已经被她收拾干净了。内有钟离贵妃，外有钟离家，龌龊事基本不会经过李明熠的手，所以他虽然被惯得有些心高气傲，但人品其实还可以，行事也算得上光明磊落。

所以，他此刻就很光明正大地问起了对方有没有陷害自己。

老七却是连个正眼都没给他，像是什么都没听到，自顾自地走掉了。

就像用尽全力挥出去一拳头扑了个空，好气哦。

然而也拿他毫无办法，就只能对着他比自己高大的背影，生闷气。

水月阁某天字房内，公仪玥正拍着自己的一把老骨头翻着案卷。事实证明小明还确实比表面上看起来要靠谱。除去一些不知怎么弄来的官府的办案记录，还收集到了非常详尽的案件相关人物问答，如何问的如何答的都一字不差地记了下来，细微到对方的神色、在哪儿磕巴了一下、在哪儿又思索了多久都一一记着，有的问题甚至乍看之下与案件没什么关系，也全都被记了下来，密密麻麻，各个女子的相关案情各成一卷，每卷都足有砖块厚。

公仪玥之前整日整日地上课，算是禁得起久坐的了，无奈这案卷太过琐碎，即便是她，看了一上午第一个女子的案卷也还没看完，却已经觉得疲乏得很，呵欠连天，脑仁发疼……

她瞥了一眼小明，见他仍旧一脸认真地看着，边看还边拿笔写写画画的，这副样子倒比平时看着聪明了许多。因为这种微妙的差异，又想起来前一天他见到她上臂金纹之后的反应，公仪玥便不由得多瞅了几眼。

小明却是突然一笑，“怎么？突然觉得我超级好看？”

“……并不是，只是你方才那样看起比较显聪明。”

“……我跟你讲，我其实本来长得超好看的，玉蝉姐姐有多好看，我就有多好看，不是我自夸，是玉蝉姐姐和绯珏姐姐这么夸的。但因为长得太好看了，出门不方便，所以需要易容成这么个一般般的样子。你要是想看，我偷偷给你看？”

公仪玥“哦”了一声继续看案卷了。

对她这反应，小明有些受伤。原本他易容也并不全是因为外出办事平平无奇地比较方便，还因为他身份特殊，不知何时就要以真面目示人，在此之前，别的不说，就是被人见着了像如今这样成日里泡在花街柳巷里也是对他不利的。所以他之前被冲昏了头脑，想用本来面目去见公仪玥的时候就被玉蝉摁住了。

他冒着天大的风险要向小红展现自己的美貌，而对方却是这个反应！

然而他又不会对小红生气，于是只能默默哀伤。

好在小明哀伤也没耽误工作，没多久就将那许多卷砖头厚的案卷整理成了一本薄薄的小册子，其中只列了些小明认为的重点，让公仪玥快速熟悉案情，若是想到了什么，再去看原来的案卷即可。

这工作效率，倒是让公仪玥有些刮目相看了。

疑似是第一起的案件发生在去年十月。失踪的少女名叫桑未，是城南一位私塾先生家的小女儿，年方十三，自幼熟读诗书，在附近的坊里都是小有名气，上门求亲的少年郎不少，其中不乏俊俏有才的，私塾先生却一个都看不上，也觉得女儿还小，所以纷纷拒之门外。没曾想桑未自己有了意中人，主动向父亲提了出来。教书先生虽舍不得女儿，却也忍痛答应了这门亲事。然而这之后不久桑未就失踪了，一家人苦寻了小半个月，直到在城郊小河边一处人迹罕至的地方发现了一具已经泡发了的女尸……起初一家人都不相信这是桑未，因为除了体型相仿并没有其他证据。然而再继续搜寻也是无果，最后不得不接受了现实。

第二名女子名叫陆红红，是城南一家豆腐店的长女，父母早亡，十二、三岁时便成了家里的顶梁柱，性子坚韧、颇有能力，将豆腐店经营得很不错，将一弟一妹照顾的也很好。如今弟妹也已十三、四岁，对这个亦姊亦母的姐姐甚是敬重。陆红红因为这一双弟妹，如今二十有二仍未婚配，她却也没觉得所谓，一家人日子虽然平淡，却也其乐融融。

第三名女子名叫烟纱，原本只是个沿街乞讨的孤女，当年无奈投奔百花楼，几年下来逐渐长开，如今芳龄十五，已是个难得的美人，加之舞姿曼妙多情，近日人气正盛，眼看着就是百花楼的下一任花魁。烟纱生性讨喜，老鸨从小看她长大，竟有些将她当作自己的亲女儿看待的意思，知道她失踪了又气又急晕去了好几次。

第四名女子名叫李梦卿，父亲是个正六品上的散官。虽然跟之前的公仪玥比起来只能算是小家碧玉，但在寻常百姓眼里，李梦卿绝对算得上家世不错的官家小姐了。不过这位李小姐才貌平平，定的亲也是普通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彼此并不认识，并不像桑未那样有什么两情相悦之说，可以说是几位女子中最普通的一位了。但她却也是最让人寝食难安的一位，因为这女子极其普通，让先前很多觉得这事怎么着也不会发生在自家女儿身上的人开始提醒吊胆起来，更何况，李梦卿的父亲虽只是个散官，但府上的守卫定然是比普通百姓家要强上不少，而李小姐也正是在自己家失踪的，可见凶徒身手很好，连官家都护不住女儿，寻常人家又怎么护得住呢？

第五名女子名叫柔儿，是西市一家珠宝店小公子的侍妾。柔儿原本只是个下等丫鬟，被小公子收为侍妾之后也并不受家里人待见，然而小公子对其用情至深，两人平日里如胶似漆，羡煞旁人。此番柔儿失踪，小公子寝食难安，寻得柔儿尸体之后甚至要自尽殉情，如今被家里人派人时刻看着，凄惨可怜得很。

……

第十九名女子名叫莺啼，是与同胞哥哥一同由南疆入王城来卖艺的，有着一口天生好嗓子，长得也是非同一般的妩媚，卖艺时都是里三层外三层围了好些人，其中不乏忠实钦慕者，她卖艺卖到哪儿，这些人就跟到哪儿。莺啼这一失踪，暗自伤神的人不在少数。

这些女子除了莺啼尚未发现尸体，其余几位失踪前后所发生的事情大同小异，俱是有些小癖好的改变，失踪之后十几天才被人发现面目全非的裸尸，家人不得已才接受至亲已死的消息。只是除去死法类似，这些女子身份背景各异，彼此之间也毫无联系，着实棘手。

公仪玥回想了一下自己捡到那小姑娘时的情景，至少可以确认她那时肯定是好好穿着衣服的。所以，要么就是小姑娘遇到的不是杀人魔，要么就是杀人魔的习惯是先杀人后脱人衣服……

还是得找那个小姑娘当面问问。原本那小姑娘被公仪玥养了那么些天，也到了该醒的日子了，只是公仪玥担心她突然醒来露馅，便干脆给她下了些迷药，算着时间，明日中午应该就能醒了，许多事情她都要交代一番，顺道将该问的都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