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一,酉时,孙府,一家人正如往常一样在用晚膳,虽然其实成员上有一点无关紧要的小变动——孙菲瑜是公仪玥扮的,小明也扮作小厮在一旁待命,只是孙府其他人不知道这事罢了。毕竟为免节外生枝,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至于孙大小姐,则是被安置在了别处。
原本孙菲瑜带着那么些护卫只是为了防身,后来锦玉与她杠上了,护卫也就越加越多,两人各带着那么些护卫侍女一起招摇过市了几日,阵势上谁也没赢过谁,还很不方便,严重影响日常生活,就都有了想退一步海阔天空的意思,于是借由公仪玥这么个替死鬼跳出来的契机,就将那些护卫都撤了。为了保险起见,由锦玉守着。
在孙菲瑜看来,任锦玉先前那么跳又如何呢,现在还不是得老老实实做自己的护卫,小跟班一个,扬眉吐气,赢得漂亮。
而在锦玉看来,现在孙菲瑜这么个战五渣小命全攥在自己手里,孙菲瑜现在就是个仰仗她这个大姐头混的小弟,赢家显然是她。
总之皆大欢喜,两位人生赢家心情都不错,又有了公仪玥在孙府顶着,于是干脆相约八月初一,新月之夜,天气晴好,去城郊赏星星。
小明将情况大致跟公仪玥说了一下,还特地强调是自己认识锦玉贴身侍女的发小的暗恋对象才能代为传话的,锦玉大人采纳了他的建议,他觉得十分荣幸。
公仪玥当时就觉得,他那副急于跟锦玉撇清关系的样子,着实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十分可疑。然而公仪玥是那种就算知道小明偷偷埋了三百两银子……当然,如果埋的是银子公仪玥还是会去挖一挖的,然而对于小明埋下的什么小秘密,公仪玥还真懒得深究。
昔日在相府时,公仪玥跟公仪睿三餐都是各吃各的,一个人面对一桌子的饭菜,虽然也有侍女小厮围着,但就是觉得冷清。孙府则完全不一样,不说早膳午膳,至少晚膳是一家人在正厅里围着一个大圆桌一起吃的。桌上坐着的,除了孙大人和“孙菲瑜”,还有孙菲瑜的大娘二娘三娘四娘并几个哥哥妹妹。虽然上了桌,各位都奉行“食不言,寝不语”,只是在自顾自地安静吃饭,相互之间其实并没有什么互动,但气氛却闲淡温馨。烛光摇曳,暖光微黄,一家人整整齐齐的,像梦一样。
公仪玥坐在孙大人的左侧,一边端庄地小口吃饭,一边不着痕迹地偷瞄孙大人,虽然知道这样有些傻,但就是忍不住。
三岁到五岁的那两年,母亲带她住在偏院里,父亲从未露过面。而在那之前,她模模糊糊觉得父亲应该也是疼爱过她的,但这种记忆,比小明拍胸脯保证自己很能打还不靠谱,所以她觉得可能只是自己做过的梦吧。
公仪睿在她心目中的形象一直算不上正面,尤其是他到最后都不肯去见母亲最后一眼,更是让公仪玥心中一直憋着一口气,下定决心不再搭理公仪睿,虽然公仪睿其实也没要搭理她的意思。母亲过世之后她也仍旧住在偏院里,直到最后相府被抄也没再挪过窝。
虽然清醒时很有骨气,但公仪玥却无法控制梦境。有时她会梦到母亲抱着自己有一下没一下一脸好奇地戳她的脸,而父亲则在一旁看着母亲,一脸温柔,那表情在公仪玥看来极其不真实,简直到了冲击三观的地步,所以公仪玥在梦里就知道那是梦。当然也会有比较真实的梦境,比如父亲在她面前颤声道,“要是没有你就好了。”看不清表情,声音很哀伤,听得她也有些哀伤。
“瑜儿今天怎么吃得这么少?可是哪里不舒服?”孙大人一声慈爱的询问将公仪玥不知飘到哪儿去了的思绪拉了回来。
“没……没什么。下午多吃了些点心……”
像是在做梦一样……公仪玥第无数次地在心中发出感慨。
小明在不远处看着小红那难得乖巧甚至还有些娇羞的样子,有些好笑,又有些心疼。虽然平时看起来老成稳重无欲无求的,但小红其实也就是个十四岁不到的小姑娘而已啊……
然而小明不知道的是,此刻看起来一脸乖巧纯良的公仪玥,脑海中突然之间就闪过了一个十分阴暗的念头——若是悄无声息地将孙菲瑜抹杀掉,那她就可以一辈子取而代之了……
她甚至还深入展开谋划了一下:
左右现在孙菲瑜已经把护卫撤掉了,守在她身边的只有锦玉,虽然她不会武功,但玩阴的已经驾轻就熟了,所以可以趁着锦玉不在的时候,将孙菲瑜引到一个十分偏僻的地方……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取而代之,这样,孙大人家里甚至都不会告官——发现自家爱女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最多也就请个什么名医来给她看看,若还不放心也就是请个江湖骗子来给她驱驱鬼什么的,毕竟一般人谁会去怀疑自家女儿是不是被调包了呢?
孙菲瑜那边自然是要毁尸灭迹的……至于怎么个毁法……烧掉大概会有浓烟吧,而且不小心把别的地方点着了动静会闹得很大,而且光拿火折子点能点着吗?……其实直接将能表明身份的东西拿走,再将容貌毁了,没有人报案,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总之怎么都扯不到孙府这边来。
!?
思想在犯罪边缘疯狂试探的公仪玥,突然就觉得自己找到了那根将所有关键点都连接起来的那根线!
粉末和药丸、小癖好的改变、身材娇小被毁容的裸尸、从裁缝铺回来的思月……种种这些似乎都能很好地串联起来了。
照着她先前的想法继续下去,如果她再变态些,扮孙菲瑜扮腻了再看上别的女子,比如看上了锦玉……看上了小明吧,如果小明是跟她差不多的身形,她有意愿又有可能取而代之,则大可以重复同样的手法。而孙府要等到她已经脱身才会发现自家女儿失踪,这时就算是小明的尸体被找到,但它残破不堪又已经开始腐烂,至多会被当成孙菲瑜而非小明,她大可以大摇大摆地当起小明来了。
这也就是为什么即使守卫再严,杀人魔还是能够得手。并不是因为杀人魔身手有多好,而是因为被发现失踪的其实是杀人魔本魔,而非受害人。也就是说,杀人魔先趁着目标防守薄弱时下手,之后任守卫再怎么严,只要他想,他假扮的受害人就随时可以消失,轻而易举。
之所以寻到的尸体是赤身裸体的,一来是为了隐藏受害人身份,二来也是便于杀人魔移花接木。而思月有功夫傍身,所以被下了药也没有被完全迷晕过去,直接上手扒衣服相对可能没那么方便,再加上她本身又带着从裁缝店拿好的新衣服,所以杀人魔便没有先脱衣后杀人,等公仪玥来时也许觉得思月反正也活不久了,便只拿了衣服,逃之夭夭。
而如果杀人魔的动机真是想要取而代之的话,应该需要先花些时间观察受害人,也就是说,杀人魔可能其实一直就在什么地方偷偷观察着孙菲瑜,那她跟小明的这种障眼法说不定根本就只是骗到了孙府人而已!
所以她跟小明其实只是在这边玩过家家,还通过降低孙菲瑜的警惕心,成功削弱了己方防线,给杀人魔制造了可乘之机!?
公仪玥顿时心里就产生了种极其不好的预感,而一想到此刻锦玉正跟孙菲瑜待在一起,她更是觉得太阳穴在突突地跳。
她就像椅子烫屁股一般跳了起来,迎着众人诧异的目光道了一声“我吃饱了,别跟过来!”便匆匆离去,留下一大家子人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水月阁内,思月正在自己房间内望着窗外出神,她呆呆地望着远处,目光空洞,就像是一个做工精致的提线木偶。
“思月?”轻缓的敲门声突然响起,门外女子温柔的轻唤像是触发了什么机关,提线木偶突然就回复了生气,她迅速躺回床上,道了声“请进”,声音软糯清甜,与往时别无二致。她倚着床头,一副神色恹恹的样子望向门口,透过香炉中逸出的缭绕烟雾看着玉蝉抱着个小药箱走了进来,当真就像是下凡的仙女一般。
真美呀。
她作出强打精神的模样,甜甜地唤了声“玉蝉姐姐!”
玉蝉走近,被那浓重的熏香气呛得咳了几声,边说着“你这香燃的也太浓了些……”边在思月的床边坐了下来,复又嗔道:“可算是愿意见我了?”
“玉蝉姐姐哪儿的话,我怎么会不愿意见姐姐呢?”
“先前你练琴心不在焉的,我便多说了几句,之后你便干脆说身体不舒服把自己锁在屋里不肯出门,我来看你你都说已经睡下了,可不是不愿意见我么?”玉蝉又瞟了一眼桌上放着的各式小物件,有口脂有香粉还有一些新奇的小玩具,便嗔道:“别的姐姐来看你你就没睡下是吧?”
思月笑了笑,“思月这段时间确实身体不舒服,所以睡得早,别的姐姐也是放下东西就走了。让姐姐们担心了。”
玉蝉望了她一眼,摇头叹道,“我看你是心病吧?钟离公子许久没来过了……听说,是因为有情人终成眷属了,以后可能也不会来了。”
思月似乎是被戳中了痛处,手上有些颤抖,然而还是装作不在意一般,道:“我……我没事……”
玉蝉慈爱地抚了抚她的头,笑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看开点。”
思月闻言低下了头,神色莫辨。
“我是不是说错……”话未说完,玉蝉身子一软,身子直直地栽了下去,趴在了思月边上。
思月看着中了迷药的玉蝉,低低地发出了有些诡异的笑声,然后越笑越放肆,越笑越狰狞,直到思月恬静的面皮因为撑不住这剧烈的面部活动而裂开了些小缝隙,底下露出泛着绿光的鳞片,那模样着实让人不寒而栗。
她全身因为极度兴奋而颤抖不已,边大声笑着,边用零星泛出了绿色鳞片的手缓缓从怀里掏出匕首,直直地朝着玉蝉刺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