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樵归,少年来。
此后,两人的小交易一直持续着,互换的物件,从描绘世俗百态的画作,到志怪神异的杂书,甚至还有几件珍玩古器……
张安士起先是死要面子,拆东墙补西墙,渐渐地又乐在其中。
他喜爱读书,常醉心书中学问,同窗都喊他“小书袋子”,先生不止一次称赞他有悟性,还说,若不走弯路,他将来说不得会有大成就。
而莲千叶是一名极为聪慧的姑娘,以张安士的眼光看,她比阳城年轻一代那些所谓的才子才女,强得不止一星半点。
不知何时,两人交流的东西随着张安士的兴趣,开始向学术性质的书籍倾斜,星相数术,理学格物,堪舆方志,各个方面……
让张安士没想到的是,这山野女庵的小尼姑不仅快速通读了这些书籍,每每还有令他眼前一亮的见解。
女庵藏书以佛门经典为主,些许俗书也很有限,天性好奇的莲千叶倒是来者不拒,这些五花八门的书籍,让她重新审视了寺庵之外的世界,同时,也建起了一座沟通两人的桥梁。
树干的木屋,树荫下的干草地,桥洞里的凉席,小河畔的方石……
两人时而高谈阔论,时而吵闹斗嘴,他们也不知道,吸引彼此在一起的原因是什么,或许是单纯好奇,或许是学识的渴求,也或许只是两颗孤单的心。
终于,在那些高妙的书页间,少年偶尔却能见到那人的一颦一笑。
而她亦然……
一次,两人为书中问题辩论得有些火,又互不相让,负气分开后,老实的张安士睡一觉的功夫,便再次认识到了“错误”,第二天,他问询了一位自诩极懂女儿家心思的同窗,当然,他却没说,那姑娘是个出家人……
莲千叶在草地里乐得直打滚,她指着张安士手里的胭脂盒,大声笑道:“你给我送胭脂?哈哈!你可真是个糊涂蛋……”
张安士经常忽略她是个出家人,或者明知她是出家人,但又会想她会不会和俗世女子一般,喜欢这些东西。
他听着愈演愈烈的嘲笑声,逐渐意识到此举有些愚蠢。
“不要算了!我拿走了……”
张安士恼羞成怒,就要将东西收起来。
莲千叶却笑容一滞,连忙伸手来夺,“你干嘛!说送我的,就是我的!”
“不给你!你一个小尼姑要啥胭脂,涂给鬼看啊!”
“张安士!你给我!”
两人皮闹着,就在莲千叶如愿抢到胭脂盒时,张安士无意中蹭掉了她的僧帽……
半长不长的黑发。
“你……”
张安士看着一愣,出家人不是不能留头发吗……
莲千叶立马捂着脑袋,微低着头,又将胭脂盒揣到怀里,然后捡起僧帽,话也不说,飞快地离去了。
原地的少年不明所以。
晚间,莲千叶在镜子前端坐,一位老师太给她梳着头发。
“今日可有好好修行?”师太问。
“嗯。”她点点头。
“以往让你午后去山野拾樵,是为了磨炼你的心性,近来你倒是沉稳了不少,如今又开始正式修行,若无暇顾及,便……不去了吧。”
莲千叶听着微微抬头,瞥了师太一眼,双手不自觉握紧。
“不碍事的,我若少捡一捆柴,造饭的师长就要多砍一捆,外面的善心樵夫可能要多送一捆,他们或岁数大了,或生活不易,不该如此,我还顾得,修行也不会松懈……”
“嗯。”
师太点点头,“你有心了。”
又过了一会儿,师太放下梳子,抚摸着莲千叶的发丝,说道:“依这蓄发速度,待你长发及腰时,莲华圣使就该来北地甄别‘天女’了,你样貌不俗,修行资质佳,又极为聪敏,定能被选中,尔后前往青莲净土,侍奉佛前,寻得超脱……”
老师太似乎是在提醒……
莲千叶眼帘微合,默不作声。
“天女”,也称“吉祥天女”,乃莲华佛门极少部分女教徒的统称,她们是千万教徒中选出的杰出者,她们是莲门圣洁美好的象征,每逢大礼仪,她们飞天舞来,漫天散花,在百姓中更有佛女之称。
在修行界,她们更是莲门女修一脉的精粹所在。
待师太离去后。
她熄了灯,躺在床,借由淡淡的月光,凝望着手里的胭脂盒……
春去秋来。
张安士看着身边翻书的莲千叶,总觉得她最近读书的速度慢了许多,而且,自从当初见了她的头发,总觉得她怪怪的,好像对自己拘谨了许多,再没有当初那般话不对头,就要收拾自己的蛮横劲了……
“你偷看我干吗?”
她睁着睫毛细长的眼睛,轻声问道。
“没有啊,就是看你啊,没有偷啊……”张安士挠挠头,随口说道。
“张安士,你脸皮变厚了,你以前不这样的。”
“会不会……是你变薄了啊?”
莲千叶眉头一挑,当即就有发作的意思。
忽然,低沉的虎啸声传来,棕黄色的皮毛在草木间一晃而过。
张安士顿时黑着脸,站了起来,坏了,这附近什么时候有山君了,难道是他们最近捡柴走得偏远,又恰逢一只捞过境觅食的……
他额角渗汗,咬牙低声道:“你先往来路走,我……随后跟。”
莲千叶深深看了他一眼,却没有离开。
一会儿后,张安士看着断掉的树桩和落荒而逃的大虫,微微发愣。
莲千叶举着散发微光的右掌,露出淡淡的微笑,“我很厉害的,跟你说了,不要惹我哦。”
“你这是?”
“唔,我……修行了。”
“哦,修行啊……”
张安士自然在书中见识过修行界,但他身边并无修士,所以了解十分片面,他曾经疑惑过,为什么修士们愿意将时间浪费在无尽的打坐中呢……
那天,回去的路。
莲千叶的微笑一直萦绕在张安士心头,初见时,她若能从体力胜过自己,会很开心、很骄傲,一次在山神座掰手腕,他惨败,为此她乐了少说半个月。
之前,她显露的武力,已经令他难已望其项背,她也笑了,但是很勉强……
第二天,下学后,张安士没有像往常一样,匆忙离去。
他找到先生,问:“何为修行?”
先生略作思索,反问:“汝生可有涯?”
他答:“有。”
先生问:“而知可无涯?”
他答:“无。”
先生问:“以有涯随无涯,当何如?”
他默不作声。
先生说:“修行者有凡人十数倍的寿数,那冥冥中,还藏着超脱生死的可能,若得长生,其生无涯,以无涯随无涯,长此以往,或能得见真理,此为‘修真’,是以,古往今来,无数学问大家都免不了,一走寻仙仿道的路子。”
……
张父一画作完,却将纸一揉,直接丢进了废纸篓子。
“拙作!”说着,他看向一旁静坐许久的张安士,挠了挠下巴,说道:“儿子,你是犯了错?还是想讨些文钱啊,我可丑话在前,若是后者,没有,找你母亲去。”
张安士摇摇头,说道:“今日先生跟我说,以有限的寿命追求无穷的学识,是徒劳的,我觉得很有道理,我注定看不完世界的所有书……”
“这样啊……”
张父摊好新纸,一边研磨,一边说道:“曾经,我的先生也跟我说过类似的话,画之一道,没有捷径,只有一笔一画,勤加练习,凡俗之人匆匆数十载,即使每日练习,又能画多少张……”
“年轻时,为父精力旺盛,一日有两三张还能入眼的练习之作,如今一日一幅,我就满意了,而那些千岁的仙人呢?他们活得越久,画得越多,垒得土越多,自然能攀山巅,看看不一样的风景,若有人能窥得画道真谛,大约就是那群寿命绵长的修行中人吧。”
“怎么,可是动了修行的念头?”
张安士默默点头,心里有些惭愧,“父母在,不远游”的道理,他还懂得,但是若有可能,他不想活得太短,因为他想知道的太多,也因为……不想被那人落下。
所谓知子莫若父,张老爷看在眼里,笑着摇了摇头,说道:“你如今也适龄了,确实可以一试,但是有无资质,还要看天命……也罢,反正咱爷俩好久没有一同出游,那就走一遭燕都,全当采风了。”
“不带母亲?”张安士问。
张父一翻眼,“带她?你八辈子都别想修行了,当年你还光屁股的时候,在门口玩泥巴,有个路过的行脚僧说你有佛缘,要带你去修行,你母亲拿菜刀追了他两条街……”
张安士听着背后一凉,“那我们不是没钱吗?”
家里的财政大权自然归母大人统管。
“好说……”
张父拍了拍张安士的脸颊。
那天,张老爷破天荒卖了他的画。
于是,有一少年来到燕都谪仙司查验资质。
后来,张老爷一直嘀咕,原来当年的和尚不是骗子啊。
再后来,一位太乙玄门的接引仙使相中了少年,或者说张安士相中了玉京山,左右是在北地,离家近些,离她也近些……
又后来,爷俩返程办理一些文书,在他们跟平阳县衙的官老爷们打官腔的时候,城外山野小庵来了一名惊为天人,或正是天人的女子。
她曼妙的身子罩在纯白的纱衣下,她看着莲千叶连连点头,前一步,抬起那白皙的玉藕,欲抚其前额。
周围的尼姑们皆露出喜色,这一手触摸到后,便是选定莲千叶作为西方青莲净土的吉祥天女。
只是,莲千叶神色不安地后退了一步。
圣使的手掌稍停,随后前行了一步。
可……
莲千叶又后退了一步,这次她脸色再无彷徨,取而代之的是坚定。
圣使放下手臂,双手合十,默念:“惜哉,惜哉,阿私陀佛……”
说罢,她化光而去。
场内乱作一团,莲千叶顾自逃回屋子,一头钻进了被褥,一会儿后,与她亲近的老师太前来,坐在床边,说道:“你既已决定,不当教内天女,若无教相助,庵里也无力供养你修行,况且,你还有尘缘,既然无心修佛,不如……”
“您知道了?”
莲千叶从被子里探出脑袋。
“出家先有家,出世先入世,超凡脱俗要先是凡俗,我们都是过来人,而你自幼在此,未曾领会过人世种种,我们不好阻你,更不好强行求你什么,所以……”
“去吧。”
张安士在家门口徘徊着,他在想如何跟母亲交待,张老爷倒是个甩手掌柜,生米煮成熟饭后,便跑去喝酒了,全将这闹心事,交给儿子一人。
忽然,一个倩影跑了过来,那是个长发及腰的大姑娘,还穿着朴素的俗家衣物。
张安士看着她眨了眨眼,第一反应是这小尼姑可又犯戒了,当真无法无天。
莲千叶微微开口,正要说话……
少年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我要离家去修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