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朴石像，一动不动。

白衣男子神色尴尬，索性蹲下身子，凑到石像耳边，低声道：“腹语啊！谁告诉你念经超度就一定要用嘴巴的？腹语它不香吗？”

“咔”

老旧石像裂纹密布，块块石屑如雪剥落，从中显露出一名重见天日的老和尚，面容清癯，长须轻颤，朝着白衣男子竖起一根大拇指，老泪纵横。

年轻峰主叹了一口气，轻声道：“人间多少可怜人，皆是作茧自缚，画地为牢。”

老和尚微微颔首，原本停滞不前的境界竟然一路拔高，有如拨云开雾，直入青天，一举跃直渡劫境巅峰，距离飞升境仅有一步之遥，周身尘散，佛光绕身。

他以心声对着身边的年轻男子说了一句话，让年轻男子微微一愣，旋即讶然失笑，纵身从城楼之上一跃而下，朝着那条源远流长的三途河中坠去。

“施主何不是那作茧自缚的可怜人。”

不愧是活了上千年的老和尚，说话还是挺有道理的。

年轻峰主坠入河中，河水冰凉，寒气刺骨，但他不仅没有丝毫不适，反而有种如鱼得水般的酣畅，仰卧河面之上，如同浮尸，朝着地府深处缓缓飘去。

这条河的来头，挺大，是一尊远古神灵身上流干的血。

而这条河的河脉，则是上一个故事里陨落神明的脊骨，那位神灵身上唯一没有被铸成兵刃的部分，若干年后，自己化为了兵刃。

其名为，参玄。

一把本该用来复仇的妖刀，落在了小律手里，结果变成了一根伞棍，实在是……造化弄人，命理难言。

当初符舟一战，那名被自己斩于刀下的百鬼教教徒，之所以称呼南宫律为“圣女”，不是没有理由的。

整个地府都是当年律的身殒之地，而后在玄重塑世界之后，成了现在的地府，如果按照百鬼教的教义，他们参拜的冥神，就该是律没跑了。

血液化作冥河，残破的躯体，则成了寄宿鬼魂的栖息之所。

这个世界，是没有轮回的。

人类也好，关外的异族也罢，死了便是死了，没有转世重生的说法，因为在玄最初的设定中，死者就该跪伏在律的坟墓前忏悔，直至真灵消亡，彻底泯灭于世间。

而那十头鬼王，则另有来头，是那破碎仙界里曾经的十尊仙王，被玄拘押魂魄至此，由仙人境巅峰生生打压至而今的飞升境，并且剥夺了记忆，让他们在替律守坟的同时，和新世界的人类自相残杀。

十头鬼王中排行第一的万鬼之王，则是他和律曾经的儿子，本名李长歌，取“音长律齐，和弦而歌”之意，寓意倒是美好，就是长大之后干了不少大逆不道的事情，比如说带人宰了他妈，还用她妈的肢体锻造出了七把“杀爹刀”，就等着他爹回来把爹也给宰了。

结果嘛，自然是杀爹不成反被团灭，整个世界被暴怒中的老爹一锅端了。

以前的玄，除了人间百年之外，没有太多的纷杂情感，现在的李夜玄，反倒是有些多愁善感了起来。

儿子毕竟是儿子，不听话，打一顿就行了，搁在地府关小黑屋这是闹哪样？

前世的自己，果然还是太古板了，不就是个孤儿嘛！直接打死回炉重造不好吗？

养不教，父之过，自己这当爹的真个就没有半点责任？

未必。

不过好在，带孩子嘛，这辈子可以说是很擅长了，不怕教不好。

所以，年轻峰主此次来地府的目的，不仅仅是找齐剩下的八株彼岸花母株，还有把那座地府鬼王殿内排行第一的鬼王暴揍一顿，然后打包带走的打算。

至于打不打得过，见到了再说，再不济借用一下律残留于此地的力量，教训一下儿子应该是够了。

毕竟时不待我……留给自己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十年、二十年、三十年……还是一百年？

这就要取决于天上的那两个偏好多管闲事的家伙，以及自己的师尊兼岳父，能够支撑多久了。

东方苍青为什么能够重返上界？还不是因为自己把他拉了回来。

月黑与月白为什么能够轻易封锁仙界？自然也在自己的默许之下。

至此百年，世间无一人可以飞升仙界，直到天门洞开，那些被自己放逐在世界之外的灾厄卷土重来，到时候便是真的世界末日，天崩地裂了。

年轻男子随波逐流，不急不缓，就这么顺流而下，漂向世界尽头，世人眼中的地狱。

一身衣衫湿透，贴着他并不壮实的身体，乌发如同水草般在水中飘动，让长得本就不算俊俏的李夜玄看起来反而有种落汤鸡的感觉，唯有一双湛蓝的眸子，即便身处漆黑无光的世界里，依然明亮得像是蕴藏着一整片天空。

不知漂了多久，漂过了一座桥，而后又漂过了一片绯红的花海，最后在河道狭窄之处，白衣男子猛然起身，跃出水面，抖落一身水珠，灵气外放，衣物烘干，将长发搭在肩头，赤足踩在一块露出水面的巨石上，双手笼袖，低头俯视前方的深渊。

原本的河流，在此处化为了瀑布，瀑布从悬崖上倾泻而下，落在了深不见底的大渊之中。

大渊边缘，河道尽头，有一块石碑，正面刻有两字：“神渊。”

反面亦有两字：“地府”。

字体歪斜，蚯蚓爬爬，显然都是出自某人的手笔，以至于某人看完之后忍不住笑开了花，啧啧称奇，赞不绝口，颇有些王婆卖瓜，自卖自夸的意味。

神渊之下，地府之中，有十张王座，坐着十尊鬼王，其中五尊一直处于沉睡状态，从来没有在世人面前露过面，自然也无人知晓其真身为何物。

白衣男子一步迈出，如同折翼之鸟般，坠入神渊，直入地府。

一息、两息……整整百息，年轻峰主调转身形，脚尖点地，环视一周，笑容灿烂。

一个巨大的环形广场，整整十张大小不一的王座面朝中央，没有一张王座空着，每一张王座上都坐着一尊足以撼动鬼门关的鬼王，其中除了为首的那一尊依旧沉睡着，其他九尊竟然不约而同地睁开眼睛，凝视广场中央的白衣男子。

白衣男子微微一笑，右手轻抬，示意道：“你们一个个来，还是一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