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太安书院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君子、鬼玄盟幕后的真正统筹者、颠覆半座天下的疯狂读书人、渡劫境儒家修士,就这么死了,死于剑修洪福贵之手。
刀皇沈庚自南回返,一身衣袍尽碎,浑身浴血,颇为狼狈……他与剑仙肆柒互相出刀出剑不下千次,愈战愈勇,最终险胜一招,眼看就有机会留下大名鼎鼎的剑宗末峰峰主,结果一头撞上了抱着南宫律御剑南下的东方苍青,那位心情极差的大剑仙隔着上百里距离,只是随手甩出一道剑气,便让他有如直面一轮烈日当空砸下,整个身体都险些被那轮剑气烈阳当场蒸发掉。
他一退再退,护体刀气如雪消融,整个人在恐怖的气浪去倒退千丈,这才勉强稳住身形,缠绕体表凝如实质的罡气金身寸寸崩裂,簌簌落下,一身布衣更是“刺啦”裂开,肌体绽裂,血流如注。
同样的飞升境,差距竟是如此之大,这让沈庚不由有些心生绝望,万念俱灰,甚至已经放弃了还手抵抗的想法。
在过去的无数个日夜里,他一直以为自己和东方苍青的差距,只是差了一个难以逾越的境界,只要两人身处同境,自己未必没有一战之力……但是,现实的遭遇是如此的残酷,残酷到让他有些怀疑自己这些年来所付出的一切,到底有何意义?
他双目充血,猩红肿胀,恍惚间仿佛看到了已故的师父在朝他招手……他站在祖师堂的地板上,列位祖师的画像于四周环绕,师父手抚长须,神色郑重地将一把短刀交给他。
“沈庚,从今日起,你便是老夫唯一的弟子,未来刀宗万人之上的宗主,天下千万刀客塔的领袖!”
年幼的沈庚挠了挠脑袋,赧颜道:“额……师父,刀客塔是什么塔啊?”
老人嘿嘿一笑,伸出独臂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道:“刀客塔不是塔,是刀修对自己的戏称……谁让我们总是比不过那群牛逼上天的剑人呢?”
“剑人?”
“就是天上飞来飞去的那些剑修。”
青衫少年想了想,又问道:“那师父,你的独臂……”
老人扯了扯嘴角,不由老脸一红,讪笑道:“当年的刀剑之争,输给了剑宗那位姓曹的老家伙,丢了一只手,还掉到了渡劫境,羞煞老夫了,哈哈哈……”
笑着笑着,老人忽然有了些许感慨,托着腮帮子叹息道:“不过是打架输了一场而已,其实怎么样都好,没死也就不错了……只是啊,一想到从那以后,天下修士人人只认剑修,人人都只想当那剑修,人人都对刀修嗤之以鼻,你师父我啊……就觉得有些对不起大家了。”
老人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只是怔怔地望着窗外,神色落寞,不无遗憾。
只是他不知道,这一幕,深深地烙印在了年幼的沈庚心中。
于是少年握住短刀,用刀柄轻轻叩击胸口,一字一句,振聋发聩,仿佛在将胸中大誓说与这片天地:“弟子沈庚,要为天下刀客塔正名。”
……
沈庚合上双眼,静等东方苍青的索命一剑。
然而,东方苍青最后还是没有向他递出第二剑,只是在击退他的同时,分出一道粗如巨蟒的柔和剑气,卷起猝不及防的师弟肆柒,遁向远方,眨眼间隐匿在了云海尽头,消失不见。
沈庚目送两位飞升境剑仙远去,而后回望北方。
目力穷尽千里,恰好瞧见了君子莫琅形销骨立、血肉成泥的骇人一幕。
鬼使神差的,他开始晃晃悠悠地往北方挪步,在临近那座浮空之城时,蓦然惊醒,浑身毛骨悚然,冷汗直冒,根本不敢窥探城内景象,迅速转身,御风离开。
洪福贵目视着沈庚逐渐远去,微微一笑,并未阻拦,没有人知道他当初埋下了多少骇人听闻的伏笔,也没有人知道这一路走来,他牵起了多少杀机四伏,可令天地为之色变的伏线……他是蛰伏于人心的深暗,自然也蛰伏在无数代人的智慧与欲念之中。
他学习着可以接触到的一切,为终焉的到来贡献着自己疯狂的舞蹈……直到将那对造物主拉下神坛,或者与它们融为一体。
它们本该是同类,可以相互融合的同类。
他低下头,伸手抓向盘踞在律都城上的血肉之花,看着那一根根触须般的花茎藤蔓朝着四面八方窸窣涌去,如同四散的蛇群,忽然想起了莫琅临死前说的那句遗言,轻轻扯了扯嘴角。
谁是螳螂?谁是黄雀?谁又是猎人,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情吗?
本想着用南宫琥珀的命留住南宫律,结果却让东方苍青中途搅了局,这大概就是自己这番行动里唯一的疏漏了吧?
至于莫琅口中的意外,他很期待。
但愿这个意外,能给他意想不到的惊喜。
白衣少年降下身形,将手掌按在鲜红欲滴的血肉花苞上,看着自己的手掌一寸一寸被那猩红花苞所吞噬,轻挑剑眉,冷笑道:“就这样?”
“当然不止这样。”花苞之中的女子伸出一只苍白如玉的手臂,狠狠地掐住了他的脖子,凝脂般的肌肤在月光下散发着氤氲的光芒,娇声笑道:“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成神的人不是你,也不是她,而是我。”
“莫琅!”洪福贵咧开嘴唇,牙齿森然,目光阴冷,略显圆润的面孔上扭曲的皮纹堆挤在一起,看起来格外可怖。
那朵鲜红的血肉花苞蓦然张开,宛如猛兽森然的巨颚,根根肉刺钉入白衣少年躯体,将他扎成了一个血人,而后吞入苞中,肉瓣收缩,与那肉壁紧紧糅合在了一起,微微蠕动。
绯红的月光从云层中撒下,死寂的巨城被纠缠的藤蔓托举在空中,整片天地再次恢复了宁静,只有洪亮的心跳声在北律玄州响彻着,一下又一下,仿佛来自天空尽头,又仿佛来自地底深处,即便相隔千万里,也能清晰可闻,声声震耳,叩人心扉。
中土神州,碧落城外,一道剑光自北而来,与之一同落下的,还有整整八十座巨峰。
八十剑锋悬于云海,遮天蔽日,巍峨壮观。
东方苍青悬空而立,脚踏飞剑,怀里抱着昏迷不醒的红衣女子,低声咆哮道:“太虚老蛟,开门!”
有如神人低吼,山河震颤,八方剑气,奔涌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