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秀英房中已摆下酒宴。
众人中林提辖的官职最高,坐了主位,上首是蔡京府上的张干办,下首是高俅府上的李虞候,左边是闻焕章、陆谦,右边是汤知寨、鲁达。白秀英在一旁烫酒陪侍,少了酒菜便添些来。
林提辖在主位上,首先破题:“诸位,河东路的泽州历来是大宋铁器的主要产地,与京西北路陈州的制弓坊一样,泽州制铁坊承担着全国禁军、厢军大部分铁制军械的生产和供给,多年来形成了一条完备、分工明晰的产业链条。延安府老种经略相公由于常年率军备战西夏,需要大量兵器、铠甲等铁制军械。前些日子,老种相公上书朝廷,言及泽州制铁坊要统筹天下数百万军队的军械需求,延安府戍边军队的军械订单,往往要延至约定日期次年才能供货,并且在数量、式样上大打折扣,严重影响了十万戍边军队的日常防务和战略规划。老种相公要求在延安府开设制铁坊,由军中工匠、延安府的军属、百姓承担生产军械的任务,专门供给延安府十万戍边军队所需。此事原本不是我等可以参与的军国大事,但是牵扯军政各方,总要进行一轮协调沟通,初步形成个意见方案,供宰相府、殿帅府参考决策。所以今日下官受殿帅府高太尉之托,与来自宰相府、延安府、泽州的诸位,一起商讨老种经略相公这个计划是否可行,今日在‘沉香局’讨论此事,就是希望各位能够坦诚相待,畅所欲言。”
场面上静默了一会儿,林提辖也不着急,慢慢啜饮着香茗。
张干办来自蔡太师的宰相府,便想给此事定个调子,便开言道:“历来军备供给都是头等大事,初汉三杰中张良运筹帷幄、韩信冲锋陷阵,但是开国首功给了负责后勤补给的萧何,可见此事殊为不易。术业有专攻,老种经略相公既然做了韩信的事,就不要惦记着做萧何了吧。”
李虞候应声附和:“张干办所言极是,在延安府开设制铁坊,说来轻巧,可运输生铁矿石、冶炼生铁钢材、铁制品的工序流程、工匠的招募培训,哪一样不是经过几代人的经验积累,才逐渐摸索出一条既经济又高效的路子。况且,这个产业已经成型多年,牵扯着数百万人的生计问题,怎能说改就改。”
朱武在床榻背后听了暗暗称奇,这蔡京府上的张干办、高俅府上的李虞候真不是仅仅靠溜须拍马、阿谀奉承就等能得到这么重要的亲信位置,单从刚才二人高屋建瓴的一番论述,就足以看出二人是有些见识的,看来常年跟随宰相、太尉耳濡目染,视野、格局都有了质的飞跃。
果然,众人见二人说得有理有据,不容辩驳,场面上又静默下来。
鲁达性格耿直,听二人三言两语就把事情引上歧途,心中不满,起身道:“说制铁坊重要,满足不了军队的需要那都是胡扯;说制铁坊专业,生产资源错配,误工误时也敢谈专业?说制铁坊关乎民生,好,你们去塞北看看,西夏、大辽的数十万铁骑就在关外枕戈待旦,就等你一不留神疏于防备,就突入中原劫掠财帛子女,什么民生、什么安居乐业统统滚蛋!”
鲁达说得激动,把面前的杯盘一胳膊扫在地上,一阵“乒乒乓乓”之后杯盘狼藉,汤汁顺着鲁达的胳膊流了一地。
“鲁达!不得放肆!”汤知寨呵斥道。
鲁达坐回席间。
朱武在暗中却喝彩不已,这个鲁达粗中有细,言语不多,句句直切要害,跟他通常表现出的莽汉形象有些出入。想想也有些道理,如果真是一个纯粹的莽汉,怎能在老种经略相公手下做到五路廉访使。
白秀英急忙亲自动手清理现场,撤掉摔碎、撒漏的餐具菜肴,重新换上一套餐盘杯具,去唤厨房多加些酒菜。
鲁达的一番话语镇住了在场各位,只有泽州主簿闻焕章悠闲地呷了一口酒,慢条斯理道:“诸位说的都有道理,只是片面了些。”
林提辖道:“还请闻先生不吝赐教,愿闻其详。”
闻焕章道:“刚才李虞候说到开设制铁坊需要生铁矿石,诸位可知大宋生铁矿石的主要产地在何处?”
众人纷纷摇头,李虞候道:“我只知是从河北西路、京东西路、京西北路三处运往泽州。”
闻焕章道:“大宋近四百座军州,有七成半的铁矿石产自河北西路的邢州、磁州两地。”
“啊!”众人惊叹,看来如此专业的知识,并不是人人都掌握的。
闻焕章续道:“那为什么泽州铁器的产量、工艺会超过邢州、磁州这两个铁矿石的原产地呢?”
“是啊,为什么?”汤知寨禁不住脱口问道,他是铁匠出身,对专业性的问题特别感兴趣。
“因为冶炼生铁、熟铁、精钢、百炼钢,消耗最多的原材料并不是铁矿石。”闻焕章道。
“是煤炭!”汤知寨一拍脑门儿,恍然大悟地叫道。
闻焕章赞许的目光投向汤知寨,道:“因此制铁产业兴旺发达的地方,并不是盛产铁矿石的地方,而是盛产煤炭的地方才对。生产一斤精钢,需要消耗三斤铁矿石、十斤煤炭,而运送三斤铁矿石比运送十斤煤炭轻松的多。”
“泽州确实产煤,所以根据商人逐利的天性,经年累月自然而然就形成了制铁中心。”李虞候道。
“不完全准确,”闻焕章道,“其实河东路的太原府、府州、晋州、泽州、石州、威胜军,河北西路的磁州、相州、卫州、怀州,京西北路的孟州、许州颍昌府,这些地方都产煤。而泽州,恰恰位于这些地方的中心位置,水陆交通又十分便利,是自然形成的最佳煤炭聚集地。”
“啊!”众人又是一声惊叹。
“闻先生真是博闻强记、学贯古今。”林提辖由衷赞叹道。
张干办道:“闻先生的一番话,充分说明了泽州作为制铁中心的地位是无可替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