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长安出来已经整整两天,林言他们则也终于是进入了武功。那日就在曹、彭他们走后不久,再次杀来的贼兵便也就随之将武功重新占领。而说是占领,但其实也不过就是在那城头插上几面贼军旗帜,之后再留下几个看门人而已。现如今武功城内的百姓早已逃得精光,而为了能够坚壁清野使之无以资敌,所以此刻城中也是还到处可见前日曹翔他们走时所留下的焦黑。
“公子,看来今晚咱们也就只能在此过夜了。”那随行中的一人对林言道。
于是,林言牵着他的那匹老马来到了城中一间破庙前。在将马拴好后,他便独自走入了那间破庙。虽说眼下天气早已渐渐转暖,可太阳下山后的冷夜依旧凉风袭人。林言并没有升起火堆,他就这样随便找个墙角蜷缩着坐了下来。在从自己的包袱里取出一块冰冷的干粮后,他便开始一口一口慢慢吞咽起来。和他一起来的另外两人却并未跟入那间破庙,而是进了对面一间条件稍好的破屋。很快,从外面便就飘来了生火做饭的味道,可林言明白,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他便只是依旧缩在角落里,啃着自己手中那硬邦邦的干粮。
林言十分清楚,此时的他还不如黄巢手下随便那个将领的命金贵,不然这会儿他也就不会在这里了。可这就奇怪了,按理说既然他是黄巢的外甥,则无论如何也不该受此冷落才对,如此又到底是什么原因竟让他沦落至此?
虽说黄巢是自己的亲舅舅,可他的这个舅舅却是从没把他当作自己的亲外甥,起码自林言十四岁那年后便就是如此了,因为那一年发生了一件对于他来说是极其可怕的事情——他的父亲林全背叛黄巢投靠了官军。
大概还是在五年前,那时贼军首领王仙芝尚存,而当时他正在究竟是要归顺朝廷还是继续抵抗下去这两者间犹豫徘徊着。早前朝廷曾降下旨意,愿授其左神策将军一职使之招安。而就此心动的王仙芝则也有意归降,但这一切却是遭到了黄巢等人的极力反对。后来王仙芝虽同意不再接受朝廷招安,可自此黄巢与他却也是产生了嫌隙。就在二人即将分道扬镳前,黄巢决定将自己身边一人派到王仙芝帐下,如此既是为了日后能随时掌握对方动向,更是为了提防王仙芝再生他变。而被黄巢选中派去的那个人便正是他的妹夫——林全。
黄巢之所以要派林全去,绝不单单只因其是自己的妹婿,更是因为对方还有着另一个重要身份,那就是王仙芝早年的结拜兄弟。而也正是因此,黄巢才觉得只有派林全去才能既让自己放心,而又不引起对方怀疑。然而,那生性狡诈的黄巢却也还留了一手。虽说林全是自己的妹夫,可为了防止日后其假戏真做,所以黄巢便将对方的妻儿,也就是他自己的亲妹妹及外甥林言全都留下来做了人质。
但即便就是如此,让他们所有人全都没有想到的事竟也还是发生了。就在王仙芝兵败战死后,林全却并未重新回到黄巢帐下。后来还是在尚让等人抵达后黄巢这才知道,原来他的那个好妹夫竟也是早已在暗中与朝廷勾结到了一处,此前王仙芝兵败被杀便就是他林全在背地里捣的鬼,而眼下其也早已是逃到了招讨使曾元裕那里。
就在得知这一消息后,勃然大怒的黄巢也是当即就要将林全之子林言拖出去问斩。幸亏其母替他拼死求情,而黄巢也架不住自己亲妹妹的苦苦哀求,最终这才总算是勉强同意暂且饶其不死,只留下了对方的一条小命。可自此之后,黄巢却也是说什么都不肯再相信他的这个外甥了,因为在他看来,那林言也肯定跟他老子林全一样,身体里全都流淌着背叛的血液。
而虽说命是保住了,可就在接下来的日子里,那林言母子却也是受尽了对方的冷落。好在林言之母毕竟是黄巢亲妹,所以刚开始时他们母子倒也还算是能勉强度日。可偏偏天有不测风云,就在后来黄巢退往岭南的路上,林言之母则也终因悲伤过度而不幸亡故。这下失去了母亲庇护的林言自也就变得更加落魄起来,他是到处遭人白眼,受尽旁人奚落。而也正是因此,林言的性格竟也开始变得让人越来越琢磨不透。有的时候他会表现得十分胆怯,生怕是又有什么人要来加害于他;有的时候他却又无所畏惧,即便是单枪匹马也毫不退缩;有时若是没人理他,可能一整天他都不会开口说上一句话;而有时他却又在那里自言自语唠叨个不停,也不知究竟都在说着些什么。
眼瞅着林言愣是在自己身边就这么一天一天慢慢长大了,黄巢心中自也是越发地不舒服起来。
“没想到这小子命还挺硬,没了其母的保护,他竟还真就这么活下来了!不行,这要是等再过上几年他翅膀慢慢变硬了,那这小子还指不定又要和他老子当年一样闹出什么幺蛾子来,如此倒不如趁现在其羽翼未丰之际,我便赶紧先想个法子把他收拾了才好,也省得日后麻烦!可究竟要想个什么法子才好呢?要不是因为当初妹妹临终前我曾答应对方一定会放这小子一马,那我这会儿又还何必如此地为难!”
后来还是赵璋给黄巢出了个主意,他让对方索性将林言交给自己手下一名亲信将领,这样难保其什么时候便会自己战死于阵上,如此既可借别人之手为自己除患,同时也不会有违当初他对其妹的许诺。黄巢闻言很是高兴,而不久后大将盖洪便也就主动前来毛遂自荐,于是黄巢只当即答应下来。
原本他还以为,这下林言的小命便也就算是彻底交待了。然而,出乎他们所有人的意料,那林言在盖洪手下前后一年多的时间里竟始终安然无恙。每逢大战,要么其总是能奇迹般地平安归来,要么就是刚巧因别的什么差事而未能上阵。黄巢也是还觉得有些奇怪,可他又哪里知道,其实这一切都并非巧合,而是那盖洪有意如此安排。
盖洪之所以要这么做,全是因为当年那林言之父林全曾救过自己一命。俗话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更何况这是救命大恩。别看那盖洪平日里像是个有勇无谋的莽撞汉,可知恩图报的道理他却还是懂得的。现如今林全已经不在了,所以盖洪也就只能将这份人情全还在他儿子林言身上。就这样,盖洪一直在暗中默默保护着对方,而也正是因此,那林言才能一直在前线军中平安无事,这一点甚至就连林言自己也都毫不知情。
然而,也许是上天有意刁难,亦或者是其命运真的太过坎坷,就在日前,大将盖洪竟也死了。而这下却是让黄巢有些看傻了眼,他开始隐约觉得是不是他的这个外甥命太硬,天生便就“克主”。他先是克走了自己的父亲,接着又克死了自己的母亲,眼瞅着盖洪也被他给克死了,那接下来是不是就该轮到黄巢自己了?
对方是越想越觉得后背发凉,于是就在那天大殿之上,黄巢也是灵机一动想出了个好法子,索性此次他便派自己的这个外甥去“三访郑营”。以黄巢的想法,最后要不就是郑畋替自己除了这个眼中钉、肉中刺,要不就是让他林言去克死郑畋那个老家伙,反正对方不也才刚刚大病过一场嘛,这下就权当是自己派人去给那郑畋送终好了。总之,最终不管他们究竟谁死谁活,对于黄巢来说都是坐收渔利、稳赚不赔,他只管在长安城中等着听从西边传回来的好消息也就是了。
一阵穿堂冷风吹过,那蜷缩在墙角里的林言也是抖得更厉害了。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便有如孤魂野鬼一般,任凭其在这世间如何游荡挣扎,最后却也只能是无助地听从命运的安排。
第二天,陪林言一起来的那两个人也是一早就到城门口去等着了。可他们左等右等,却就是不见林言的影子。终于,其中一个家伙失去了耐心。
“我说这小子怎么还不来呀,该不会是趁着昨晚天黑跑了吧?”
“别胡说,刚才临来前咱们不是还见那小子的马在门口拴得好好的嘛,再者说了,这城中四门皆有士卒把守,那小子怎么跑?可话又说回来,这要是对方真就这么跑了,那咱俩也就都甭想活了!喂,如此你快到那间破庙去瞅瞅,看看那小子究竟怎么着了。”
无奈,对方也只能老大不情愿地边走边骂道:“这个臭小子,都已是死到临头了竟还摆谱,还非得让老子去亲自请他!哼,等回头到了郑畋那里有他好受的!”
终于,对方来到那间破庙前,见这会儿林言的马确还好好地栓在门口,于是那人忙朝庙中喊道:“喂,公子,时候已经不早了,咱们该出发了!”
见里面始终无人回应,对方这才也不耐烦地走了进去。
“臭小子,竟然还敢不搭理我!要不是因为上头有令,老子非现在就解决了你!”那人只在心中暗自恨到。
“我说公子,你也不看看这都什么时候了,怎么还……”
可那人却又是突然一下愣住了。此时林言正蜷缩在屋中的角落里,但见他脸色苍白,双目紧闭,一颗颗豆大的汗珠正从其额上不断渗出。那人忙快步来到林言身旁,随后蹲下来又仔细瞅了瞅对方。
“公子,公子,快醒醒,别睡了!”
见对方依旧没有回应,那人只忙又伸手去推了推。而这下他也才发现,原来此刻林言全身正哆嗦得厉害。
“嘶——难不成是这小子病了?”
他赶紧跑回城门,忙把另一个人也找了过来。而就在查看过对方的情况后,那人只眉头紧锁道:
“看来可能是他昨晚受了风寒,所以这才……”
“啊?那他到底还能不能走了,要不咱们把他放到马上驮着走?”
对方听后忙想了想,
“唉,算了吧,我看还是先给他弄碗姜汤喝,看他这半死不活的样子,要是咱们现在就这样带上他出发了,那万一等下他真的死在半路上可怎么办,难不成还要你我亲自去给那郑畋‘送礼’?”
对方一听却也只能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唉,这个臭小子,早不病、晚不病,偏偏非得这时候病!也罢,谁让咱俩还得指望他去替咱们送死呢,那老子就再伺候他一碗姜汤!”
于是乎,二人只开始在那间破庙里忙活起来。直至午后,林言这才也终于是又慢慢睁开了眼。
“啊,公子,你可算醒了!”其中一人忙假意道。
可林言却并未回答,他只静静地蜷缩着身体,望着对面那还正劈啪作响的火堆,而从其上锅中飘来的阵阵香气更是让他顿时产生出一种幸福与满足感。林言的嘴角微微抖动了几下,他真想让时间永远都定格在这一刻,但他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很快,刚才的那种感觉便随之消失,重新回到现实中的林言只强撑着身子慢慢坐了起来。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公子,正午已过,您可是已经都在这儿溜溜躺了大半天了,要是再不走,咱们今晚怕是就得摸黑赶路了,要不您看……”
林言自也明白对方的意思,于是他忙扶着一侧的矮墙,这才总算是勉强站起身来。
“公子……”
“好了,赶快收拾一下准备出发吧。”
说完,林言便拖着自己的包袱,摇摇晃晃地走出了那间破庙。
身后二人则也正求之不得,遂赶忙收拾好东西跟着跑了出去。而这会儿林言已是牵着他那匹瘦弱的老马,步履蹒跚地先自朝城门走去。
就这样,他们一行也是又继续向西走了一天两宿。终于,这天远处的一座高丘总算映入了他们的眼帘。三人随即在林边驻了马。
“公子,您瞅见了吧,前面那座高丘便是龙尾坡了,按照陛下的吩咐,我二人也就只能送您到这里了,那锦盒便有劳公子亲自带去,不过您也不用担心,我二人会一直在此恭候大驾,专等公子从龙尾坡平安归来后,我们便再护送您返回长安。”
言罢,二人忙朝对方拱了拱手,而林言却只冷冷一笑。
“哼,如此便有劳二位在此少待,林言先行一步了。”
说完,林言只头也不回地独自朝龙尾坡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