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十九节 咬指为誓(1 / 1)我字德公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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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一宿彭远都在榻上辗转难眠,可他边上的沈明这会儿却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一直在那里鼾声大作。直到次日破晓前,彭远这才好不容易总算是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帐外的一阵嘈杂声又将彭远惊醒了。他猛地坐起身来,一回头却发现沈明早已是不见了踪影。于是,彭远忙蹬靴下地,急匆匆赶出了帐外。

“这个沈明,他该不会是……”

担心是沈明又去找林言算账了,这下彭远也是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可当他挑帘进入关着林言的营帐时,却并未在这里发现沈明的影子。

“奇怪,那这家伙跑哪儿去了?”

彭远静静地走到林言身边,此时对方正躺在那里还没有醒过来。然而,就在他刚要转身离开时,背后却又忽然传来了林言的声音。

“彭……彭大哥!”

彭远忙回过头来。

“怎么,你醒了?”

“彭大哥,请留步,我有话要对你说。”

彭远看了看对方,之后便又返回到他身旁轻轻坐了下来。

“你想和我说什么?”

林言慢慢坐起身道:“彭大哥,昨日你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不索性就直接杀了我算了?”

彭远微微一笑。

“说实话,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做,照道理讲,早在汴州时我就应该已经杀了你,更何况你又是那贼众一员,可我却偏偏没有这么做,不仅如此,最后竟又在这里遇见了你,这一切确是有些不可思议……”

说到这儿,彭远忽停下来想了想。

“当初在汴州城外的树林中,我夺你坐骑、逼你讲出实情,若是最后还要再杀了你,确实我也有些于心不忍,所以这才一时妇人之仁决定放你一马,可此次那黄巢却又偏偏把你派来,而见你昨日之举亦与此前迥然不同,足见这其中定是有什么隐情,林言,你若是还念当日我放你之恩,今日便不妨开诚布公,只将你心中所想尽数道来,倘若你真是有什么苦衷的话,我也一定不会为难于你。”

谁知,彭远这番推心置腹的话却是让林言当即号啕大哭起来,只仿佛是把积压在自己心中这许久以来的悲愤一下子全都倒了出来。林言一边哭号着,一边踉跄着下了地,随即扑通一声跪倒在彭远跟前。

“彭大哥……彭大哥……”

彭远忙起身搀扶道:“林言,你这是怎么了?有什么话你先起来再说。”

可林言却依旧只是死死地抱着彭远的双腿,跪在那里没有挪动半步。

这时,曹翔也从龙尾城中赶了回来。还是在老远外,他就已听见了那从帐中传来的哭号之声。

“这是何人在帐中哭泣?”曹翔向帐前把手军士问道。

左右军士不知所措地摇了摇头,曹翔遂赶忙挑帘走了进去。

刚一进帐,曹翔却是愣住了。他见那林言此时正跪在彭远面前哭得伤心,也不知这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林言见有人进来了,这才忙也止住些哭声。

“贤弟,你们这是……”

彭远忙将林言扶起。好一会儿,对方的哭声终于渐渐平息下来。

“彭大哥,其实那次在汴州城外的树林边被你们逮到后,当时我是怕得要命,我还以为自己这下真的就要死了,而且还是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死在了一片任谁都无法再找着的荒郊野林之中,原本刚开始时我还以为你们肯定是我舅舅派来的人马,直到后来听你们问起附近粮草车队的事,我才意识到你们并不是他的手下,就在那一刻,我心里又一下子重新燃起了希望,于是我向你们苦苦哀求,并将我所知道的一切全都告诉了你们,而让我没有想到的是,最后彭大哥你竟真的放了我,还记得当时我就那么一路蒙着眼、摸着黑,在那树林里跌跌撞撞地摸索前进,直到后来我感觉自己来到了一片空地,一缕晨光照到了我的脸上,我这才赶忙取下蒙在眼上的黑布,虽然那刺眼的阳光照得我一时睁不开眼,可我还是清楚地感到一丝明亮洒进了我的胸膛,使我犹如重生一般,而也正是那一次的经历才让我有了继续活下去的勇气,一直坚持走到了今天。”

“等一下,林言,刚才你说,你还以为我们是你舅舅派去的手下,但不知你所说的这个‘舅舅’他是……他又为什么要派人杀你?”彭远忙打断林言道。

林言叹了口气。

“唉,不瞒彭大哥你讲,我的这个舅舅正是此刻在那长安城中称孤道寡的贼首黄巢,而我便是他的亲外甥呀……”

“啊?!”

林言语出惊人,曹、彭二人更是一下子全都站了起来。与此同时,从那帐外也同样传来一声惊叹。

“什么?黄巢的外甥!”

彭远一耳便听出这是沈明的声音。果然,话音未落那沈明便冲了进来。

“沈明,不许胡来!”

石绍忙也跟着追进了帐中。原来就在今早天刚亮时,同样担心沈明又会胡来的石绍,于是便早早地将对方叫了起来,之后特意带他前往李昌言、李昌符二人那里去巡营。

“石大哥,这么早咱们干嘛去呀?”

“嘘,别说话,别把你大哥吵醒了,咱俩去巡哨查营,以防城外那些家伙偷懒,让贼军钻了空子。”石绍轻声解释道。

他见边上的彭远此时睡得正熟,料想对方肯定又是一夜未眠,不然这会儿也不会睡得这么香,石绍便也就没多打扰彭远,只带上沈明便悄悄离开了。可沈明哪儿有什么心思巡营,他这一路上是没完没了催个不停,只让石绍赶紧带他回去,好帮他大哥接着审那林言。实在是拗不过对方的石绍,最后也只得放弃了再继续拖延。可就在他们刚刚抵达帐外后,偏偏沈明却又听见林言在里面说了句自己是黄巢的外甥,这下沈明可是炸开了锅。他忙抬腿踹开帐帘,随后火冒三丈地冲了进去。

“哈哈,好你个贼厮,原来竟是那贼巢的外甥,早知道当初我就应该直接宰了你!大哥,这次可说什么也不能再放他走了!”

林言忙扑通一声跪下道:“诸位,我亦知自己罪孽深重,但我只希望能在临死前将那心中之言一吐为快,之后你们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绝不会再有半句怨言!”

说着,林言忙跪在那里朝对方连连叩首。

彭远赶紧上前将他重新扶起,接着又转过身去将沈明按到了旁边一把椅子上。

“沈明,你且先坐在这里听他把话讲完,之后该如何发落,我与曹兄自有分寸,似你现在这样不管不顾,只想先杀了他出气再说,那咱们又和那残暴的贼逆有何分别?”

“这……”

沈明低头想了想。

“也罢,那就让他说,反正他现在也是插翅难逃了,今日我倒要听听这小子还能说出什么大天来!”

说完,沈明只将头一扭,终于坐在那里安静下来。

就这样,林言开始向他们讲述起自己之前的种种遭遇,对方这才也渐渐明白为什么他的那个舅舅黄巢总是想处心积虑地害死他,为什么他这次又会被派到这里来,为什么他昨天的反应会是那样。林言的一番肺腑之言,只听得沈明也是不由得将头慢慢回扭过来。

“如此说来,此次那黄巢派你前来是想一石二鸟喽?”曹翔道。

“确是如此。”

林言忙点了点头。

“他是想借诸位之手来除掉我这个眼中钉,而这还只是其次,他真正的目的则是想除掉郑大人,这样再来攻打你们时便也就易如反掌了。”

“哼!好一个歹毒的黄巢,俺非将他扒皮抽筋、碎尸万段不可!”沈明当即勃然大怒道。

彭远则低头想了想,随后朝曹翔道:“曹兄,事情若果真如林言所说,那咱们现在的处境可是不妙呀!”

曹翔忙也点了点头。

“目下我军新败,刚刚损兵折将不说,眼下军中士气也是极其低落,倘若此时黄巢来攻,只恐我军一时难于力敌,彭贤弟,但不知你有何高见?”

彭远站起身来,可他刚要说些什么,却又无奈地摇了摇头坐下了。

“唉,长安一战我军精锐尽折,此刻都统大人又是卧床不起,也不知那此前一同进兵关中的其他几路人马现在都怎么样了?”

林言一听忙从旁开口道:“彭大哥,早前黄巢曾派其弟黄邺及大将朱温分兵南北,各自前往拒敌,想来现在他二人很有可能已经将那南北两路官军分别抵挡住了,不然也不会都这么久还没有消息传回。”

彭远听完立刻皱起了眉。

“这也正是我所担心的。”

这时,彭远见石绍一直在边上沉默不语,于是忙又朝其问道:“绍兄,但不知绍兄意下如何?”

可石绍只是看了看彭远身边的林言,随后摇了摇头,什么也没有说。

“彭大哥……”

林言突然再次开口,却是话到嘴边欲言又止。

“林言,你想说什么?”彭远忙回过头来道。

林言则显得有些犹豫。终于,他下定决心,重新张开了嘴。

“彭大哥,也许我有个法子能帮上你们。”

“嗯?小子,你能有什么办法?”沈明不屑道。

可林言却是当即又朝众人跪了下来。

“诸位,我知道你们大伙儿信不过我林言,可若是你们要想摆脱眼下的危局,恐怕也就只剩这一个法子了。”

沈明也是刚想再说些什么,彭远却忙打断他道:“林言,你究竟有什么办法,不妨说来听听。”

“是,彭大哥,虽然此前龙尾坡一战已使黄巢手下闻风丧胆,但毕竟今非昔比,倘若此时那黄巢再大举来攻,纵使诸位将军英勇非凡,可毕竟‘双拳难敌四手’,只恐单凭你们眼下手中的这点人马无论如何也是挡不住他们的,如此依小弟愚见,倒还不如……”

“不如什么……”

“不如……不如索性先撤出这龙尾坡,待到将来时机成熟后再重整人马杀回来,如此岂不……”

“住口!”沈明闻言忽厉声道,“好呀,我当你小子还真能有什么好主意呢,原来就是想让我们把这里拱手让出来呀!哼,你想得倒美!说,这些是不是你早就设计好的!”

“不不不,我绝无此意,你们千万不要误会呀!”林言急忙辩解道。

说着,他又转向了一旁的彭远。

“彭大哥,如今我早已是死人一个了,如此又何苦还要再骗你们?既是那黄巢千方百计想要加害于我,则我又怎会还要再去帮他?”

彭远瞅着林言微微点了点头。

“还不快住口!你休要再用谎话诓骗我大哥!你这家伙,先是胡说八道了一大堆,博得我们大伙儿对你的同情,接着又想哄骗我们将这龙尾坡乖乖地拱手相让,你这是把我们全都当傻子了呀!哼,这下你的狐狸尾巴也总算是露出来了,大哥,就让俺宰了他吧!”

说着,沈明拔腿便朝林言走了过去。

“嗳,沈明!”彭远忙上前阻拦道。

“怎么,大哥,都这会儿了你还相信他!他这分明就是……”

“沈明,林言的话也并非全无道理,你先不要冲动,让我再仔细想想!”

可沈明却是气得直拍自己的大腿。他忙扭过头来瞅向了一旁的曹翔。

“曹大哥,你给我们评评理,那小子到底该不该杀?”

曹翔却只站在那里皱着眉,无奈地摇了摇头。说实话,这会儿他也有些糊涂了,他也不知道彭、沈二人究竟谁说得对。

沈明一瞅,于是忙又回过头来瞅向了石绍。

“石大哥,都这么半天了,你倒是说句话呀!”

终于,石绍开口了。

“元德兄,我看这次是沈明说得在理,那小子的话未必就能全信,毕竟人心隔肚皮呀!”

彭远闻言一愣,可这下倒是正合了沈明的意。

“哈哈,大哥,你听见了吧,总算是还有个明白人,连石大哥都这么说了,那还能有错吗?”

可林言听了却是跪在那里急得两眼通红,他也不知道究竟要怎么说才能向对方证明自己的清白。就在这时,他突然做出了一个出乎众人意料的举动。只见林言忙又向前爬了几步,随后竟将自己左手小指含进了嘴中。彭远等人还在那里争执着,却是忽然听见从他们身后传来一声大叫。

“啊——”

几人忙回头观瞧,却发现此刻林言已是满口鲜血。

“啊!”

彭远赶紧扑了过去。

“林言,你这是干嘛?”

可林言已经将自己的小指咬了下来。而就在众人慌乱之际,林言却又做出了一个惊人之举,他竟当着彭远等人的面就这样将自己那根血淋淋的断指,活生生一口吞了下去。

“啊!林言,不可呀!”

彭远忙伸手去扒林言的嘴,只可惜为时已晚。

“唉!林言,你这又是何苦呢?”彭远哽咽道。

沈明几个也是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这小子是不是疯了?”

“彭大哥!”林言含着血道,“我是真的没有骗你们,真的没有呀!如今我在这世上已是没有了亲人,原本这次来我就再没打算活着回去,可偏偏老天爷又让我在这里遇见了彭大哥你,其实我也知道自己不配叫你彭大哥,可我真是觉得这世上就只剩下彭大哥你一个人还肯相信我了!彭大哥,我真的没有骗你们!相信我吧,我真的没有!真的没有呀!”

林言哭得是伤心欲绝。很快,他的脸上便已是血泪交加。

“林言,你什么也不用说了,我相信你!我相信你!”彭远颤抖着声音道。

说着,他忙又抬起头来。

“快,沈明,快去把徐郎中请来!”

沈明愣在那里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终于,在大哥彭远的催促下,他这才也好不容易回过神来,随后急匆匆朝帐外奔去。

不多时,闻讯赶来的徐郎中便替林言止住了伤口的流血,而林言的情绪也渐渐平静下来。他强撑着身子从榻上慢慢坐起。

“彭大哥。”

“林言,你先躺下休息吧,其他的事等以后再说。”

可林言却是连忙摇着头道:“彭大哥,已经没有时间再犹豫了,不瞒你们讲,此刻那东边林中正有人盯着你们这里的一举一动,一旦他们回去报信,只恐那黄巢的大军必将不日而至呀!”

“哦?”

众人一惊。

“所以彭大哥,你们放我回去吧!”

“什么?”

众人闻言,当即又是一愣。

“彭大哥,我知道,我现在说这话一定会让你们大伙儿起疑,可请你们大家这次无论如何也要相信我!回去后我会告诉那黄巢,郑都统在看过邓大人的首级后已被当场气得昏死过去,而你们则趁着眼下的工夫也赶快和郑都统一起带人离开此地吧,只要各位能留得那青山依旧,早晚必有东山再起之日,到那时小弟愿为内应,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说着,林言忙挣扎着起身下跪,只将头在地上磕得是砰砰作响。彭远见了急忙伸手搀扶。

“林言,不必如此!非是我信不过你,只是那黄巢素来奸诈歹毒,若是你就这么回去了,万一被他识破此计反来加害于你,这便又如何是好?”

林言含泪道:“彭大哥,你放心好了,回去后我自有办法与那黄巢周旋,即便是真的有什么不测,那也只能说是我林言本命该如此,怨不得别人,但倘若我能大难不死逃过此劫,日后自会再设法与彭大哥你们取得联系,一旦时机成熟,我便想办法助你们复夺长安,尽雪前耻!”

彭远还是有些犹豫,可边上的沈明这下却是动了心,于是他赶紧试探道:“喂,小子,你说得倒是好听,别是前脚我们刚一放你走,后脚你就又变了卦吧?”

林言忙举起自己那已是少了一根手指的左手,随后扑通一声再次跪下道:“诸位,你们放心好了,今日我林言对天起誓,若是日后敢做什么对不起你们大伙儿的事,便叫我林言万劫不复、天地难容!”

说完,林言又是连叩三首。

彭远忙上前将他扶起。

“林言,快起来!”

沈明一瞅,便也只得无可奈何地退到了一旁。

就这样,当天日落后,彭远便和曹翔、沈明一起陪着林言悄悄出了大营。按照他们之前商量好的,林言先是将那林中二贼引了出来,随即彭远、曹翔便让那二人是一死一伤。之所以还要留下个活口,为的就是能让他回去后替林言作证,证明他们死里逃生的这一切全是真的,如此或许方能瞒过那黄巢一干人等。

“林言,这药你带上,留着路上用,我真担心你的身体会吃不消!”彭远忧虑道。

“彭大哥,你放心好了,我还撑得住,即便就是死,我也一定会先拖着这家伙爬回长安,然后再……”

“嗳,你年纪轻轻,不要动不动就提那个字,放心好了,如今你迷途知返,叔父那边我自会去替你解释清楚,相信日后叔父他也一定不会为难于你。”曹翔忙打断对方道。

“多谢曹将军。”

“林言,回去后你可一定要当心,见了那黄巢更是要沉着冷静、随机应变,切不可被他看出了破绽!”彭远忙再次叮嘱道。

“是,还请彭大哥放心,小弟自有分寸。”

于是乎,已不再是从前那个自己的林言,就这么在彭远等人的注视下,慢慢消失在了那茫茫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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