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鹿郡的轩然大波并没有影响到李澈的日常生活,他依然是如往常一般,早起为两名弟子授课。
二人之中,荀缉的年龄要略小于孙衎,但性子却是一般的稳重。孙衎自幼经历风波无数,随父亲千里逃难,比起荀缉要多出几分狠劲。而荀缉与他父亲荀攸很像,外表看起来斯斯文文的,给人的第一印象是怯懦。
当然,和这两个孩子接触了许久,李澈也知道,荀缉的怯懦和他父亲一样,都是表象,荀缉只是以怯懦作为伪装,来默默观察身边的事物。
在授课之时,也往往是孙衎积极提问,荀缉很少发言,但若是仔细观察便会发现,李澈讲授之时,荀缉却是运笔如飞,一字不漏的尽数记了下来。
在教授两名学生时,李澈并没有跨越时代的大肆宣扬后世思想,仍然是以经传为基础,辅以自身的理解,这也是汉代授学的特点。或者说,这个时候的思想界仍然是“百家争鸣”的,只是这争鸣的范围却被局限在了儒学框架里。
荀缉家学渊源,比起孙衎的底子要厚不少。但李澈在讲授经传时,不时抛出的一些不同角度的理解,也让他很感兴趣,并不介意重学一遍。
而在例行授课完成后,李澈也会给时间让他们提出课堂以外的问题。
往日里迫不及待的孙衎,今天却是先和荀缉对视了一眼,在荀缉鼓励的眼神中大着胆子问道:“老师,这……这个,听说老师要清查巨鹿土地,可老师也说过,土地之事最易得罪人,如今来巨鹿不过月余,老师为何要这般急切?”
李澈怔了怔,两个小家伙虽然平日里像个小大人,但事实都还是孩童,由于环境关系,对于政治确实有不少了解,但还是第一次会对具体的政令产生疑问。
见李澈不语,孙衎还以为提问惹得李澈不快,慌忙跪下请罪道:“学生狂悖,请老师恕罪。”
李澈顿时回过神来,哭笑不得的道:“这又是为何?起来吧,为师又岂会因为这点小事而动怒?荀缉家学渊源,避不开官场,而你作为我的学生,也势必逃不开这个漩涡,能早些为你们讲讲这其中的门道,也算是作为老师的责任吧。”
见李澈真的没有动怒,孙衎麻溜的站了起来,垂手恭立,另一边的荀缉却是早早的就做好了一副恭敬听训的模样。
“你们有这个疑问倒也正常,确实,如今使君位不久,为师对巨鹿的掌控也说不强力,甚至政令通行基本都靠着元皓的面子,选这个时间点动手,看起来似乎是急于求成。
不过嘛,荀缉,你族中为官者多,你仔细想想往昔见闻,牧守县令是否往往在任之初大刀阔斧的进行革新?”
荀缉愣了一下,低头沉思了一会儿,拱手道:“回禀老师,确是如此。”
李澈笑着道:“你看,难道这些牧守县令都是急于求成吗?非也,这是在借势。新官任,没人摸得清他的底子,那么在对待他的时候,有智慧的人只会谨小慎微,而出头找事的却往往都是蠢货。
新官借势打击蠢货,既是有理有据,又可以避免得罪那些蛰伏之人,并且作为新官,不管做出什么离奇的事,都是可以理解的。
而若是等到天长日久,固然势力大增,但也会让境内的豪强渐渐站在一起。须知这些豪强大多是见风使舵的墙头之草,他们会根据官员的作为而改变自己的态度。
为师若是对占地之事不理不睬,那么随着时间推移,会有越来越多的豪强加入分赃,到时候要面对的压力可就不是如今这么简单了。”
孙衎只是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而荀缉却是面色微变,张了张嘴,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李澈注意到荀缉的动作,笑道:“你想的不错,为师故意等月余才动手,也是为了找到一个平衡点,可以最大限度的在能力范围内治一治这些豪强。”
“可是老师,不是说为政不难……”
李澈嗤笑道:“不罪巨室?若真是不罪巨室便能为政,那这政不为也罢!你们年岁尚幼,有些事不容易说清楚,但为师希望你们能好好思索一番,古巨室何在?先秦巨室何在?”
荀缉张了张嘴,却是无言以对,孙衎连忙问道:“可如今政令是要求所有豪强清查土地,这岂不是与老师所言相悖?”
李澈慢悠悠的道:“人是很有趣的,你们记住一点,你若是想拆掉一人家中的窗户,那人势必不会同意。而你若是要拆掉他家屋顶,再经过一番争执后选择只拆窗户,那结局可就不太一样了。”
……
“子明兄,此次倒是多亏了你的面子,否则还真难说动几位前辈,丰代府君谢过子明兄。”
平乡县一间宅邸内,田丰举杯遥敬对坐的老者,巨鹿名士张臶张子明。
张臶慢悠悠的举杯虚碰一下,笑道:“若非咱们这位新府君通情达理,老夫怕是要躲进深山授学了,就凭这份恩情,怎么也得回报一番啊。”
田丰哭笑不得,似他与沮授、审配等人,闲居在家那是等明主门,心中是存有一番建功立业想法的,但张子明是真的厌恶官场,想尽一切办法避免被征辟。而他于谶纬之道以及对经义的理解,却又让人心服口服,称得真正的贤才,是以名声在外,常常被征辟。
张臶早就不堪其扰了,去年便准备打包收拾行李迁居并州荒山,以此避开征辟举荐。
李澈门一次后便不再打搅,且严令各县长官不得干扰张臶授学,确实是博得了这名怪人的好感。
“府君做事确实天马行空,便如此次政令,丰虽然理解府君用意,但还是有些不平之处啊。”
张臶抿了一口酒,悠悠道:“元皓,你为人清正方直,且素来敢直言犯,而府君用你一月有余,却情好日密,这之中的意味你也该清楚。
你称那些人是前辈,老夫却觉得他们不配。位列公卿又如何?眼光从来都只在冀州一隅之地,尤其是致仕之后,更是小家子气。你不同,你有良、平之才,天下又是这般情景,你绝不能如他们一般事事以乡邻为先。
记住,府君征辟了你,他就是你的主公,你在根本绝不能与他背道而驰,哪怕是直言犯,也绝对不要阳奉阴违,切记切记。”
田丰面色微变,迟疑道:“可颍川?”
张臶厉声道:“糊涂!陈长文和荀公达可有推荐颍川乡友?甚至老夫敢担保,就算那位荀文若来了,一两年内他也绝不会大肆举荐乡邻,否则就是何颙老眼昏花,把一个蠢材看成了‘王佐之才’!
颍川之事与你无关,勿要插手干预,为府君做好当前之事,才是你应该做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