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祖光武皇帝刘秀,在两汉二十四帝中亦是名列前茅的伟大君王,在后汉臣民眼中更是可以与文、武二帝并驾齐驱,仅次于高皇帝的圣君。
于民而言,光武帝的许多政令可以说对于洗去奴隶制残渣有着非常积极的意义。如建武十一年春二月己卯下诏,天地之性以人为贵,杀奴婢者不得减罪。八月下诏,敢炙灼奴婢者,论如律,免所炙灼者为庶人。
凡此种种政令,或许因为各种原因没有有效的推行下去,但确实是以天子的名义,在洗去奴隶制所残留的糟粕。
而于世宦贵戚而言,光武帝崇信今文经学的谶纬之说,在前汉独尊儒术的基础,更进一步的选择了“独尊今文”,对待士大夫和功臣集团极其优渥。
在政局选择了“退功臣而进文吏”,于分封赏赐却是丝毫不吝惜名爵,建武二年使功臣皆为列侯,侯国大者更是食邑四县。光武帝认为,古之亡国皆以无道,未尝闻有因功臣地多而亡者。
然而这一做法却是为东汉一百多年的乱局埋下了祸根。首先是功勋贵戚集团,邓、耿、阴、马、梁、窦,这六家贵戚正是开国功臣窦融、马援、梁统、邓禹、耿弇以及光烈皇后阴丽华的家族。
而也正是这六家大姓,贯穿了东汉一百多年的权力斗争,窦宪、窦武、梁冀、邓太后等等,皆是出自这六家贵戚之中,可以说东汉中前期的政治斗争,就是这六家大姓与宦官、清流之间的斗争。
除此之外,对儒生的极尽优渥也产生了严重的后果,地方士族的特权进一步加强,获得优渥地位的儒生自然不甘心跟在功勋贵戚的后面吃土,借助察举制的特色,耗费百年时光,在东汉王朝末路之时,儒生终于击败了宦官和功臣,成为了帝国最层的阶级。
被后世称为“儒道盛世”,被司马光誉为“三代以来,风化之美未有比其盛者”的东汉,事实便是栽在了这一套“盛世之制”。
刘秀的出身并不算好,他父亲不过是一介县令,前汉宗室里手握大权的层反对派几乎被王莽清洗一空。刘秀能够拨乱反正,中兴大汉,除了他本身的才能卓绝、气运不凡以外,也离不开他宗室身份对世家的感召。
偏偏在那个时代,打着炎汉旗帜的并不只有刘秀一人,他也不是唯一选项。为了能够从一众竞争者中脱颖而出,刘秀也对世家豪强们做出了许多的让步。为了能坐稳天命,稳固政权,他又大肆推崇今文经学,借助谶纬之言巩固地位。
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这种种好处的背后,早已标明了价码,刘秀对于东汉那深入骨髓的弊病或许是心知肚明,但却是无能为力。
对于这其中的问题,荀彧自然也颇为明白,作为帝国层世族的嫡系,作为这天下最有智慧的人之一,他并不像普通的士人那般一厢情愿的将责任全部推到天子与宦官头。
后汉之积弊,以及世家豪强对天下的吸血,如此种种他自然也明白。只是身为世家的代表人物,他显然并不是背叛阶级之人,依照他的构想,自然是在重塑河山后再定秩序。世家的地位不能动摇,但对民众的剥削却必须被控制。
竭泽而渔,杀鸡取卵,何如可持续发展?
偏偏刘备却笑吟吟的说出了让他脊背发寒的话语,身为大汉宗室,刘备若要继承大统,显然只能承续后汉法理。这也是他选刘备不选曹操的根本缘由所在,祖宗之法便是刘备避不开的枷锁,新生的第三汉朝,逃不开后汉的阴影。
而刘备谈笑间竟然在非议刘秀,这其中的意味让荀彧神情紧绷,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见荀彧面色终于有了大的波动,刘备轻笑一声,悠悠道:“文若是世之大才,却非奇才。天下大变,却想着归于旧制,岂是智者所为?”
荀彧轻声道:“变化,也未必都是好事。”
“但不变,一定是坏事!”刘备收起笑容,肃然道:“自世祖中兴以来,这一百余年中发生的种种,文若当真不明白根源何在?
世卿世禄,在大秦的军功世爵之下分崩离析,然而却在世祖中兴后再有死灰复燃之相!举秀才不知书,举孝廉父别居,寒素清白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这当真是文若喜闻乐见之事?”
“明公未免有以偏概全之嫌!百姓愚鲁,不比世家子饱读诗书,择优而录有何不可?至于其中或有无能之人混杂,也是难免之事,明公何以因一点不协便否定所有?”
看着眼神坚定、斗志昂扬的荀彧,刘备笑了笑,反问道:“于文若而言,究竟是以一身才学为傲,还是以身为荀子后裔为傲?”
荀彧微微蹙眉,沉声道:“二者并无矛盾。”
“如何没有矛盾?文若如今的昭昭文华,究竟是来自荀卿的遗赐,还是自己的天赋与勤学呢?那些碌碌的世家子,若是将他们的条件播之于民,这浩浩数千万黎民中,难道真的出不了大才?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这天下黎民,缺的或许只是一个机会!”
刘备的声音很大,微微有些茫然出神的荀彧只觉得仿佛大堂都在刘备的吼声中抖动。
这是发自内心的怒意,来自于年近三十方才立业安身之人的怒火,对于刘备而言,他也一直认为自己差的或许就是那么一个机会。
父亲早亡,家道中落,自认不凡的刘备转瞬便失去了步仕途的机会,一名自幼便出不凡之语的年轻人,二十多岁却只能带着一群游侠做买卖,刘备心中是有怨的。
“明公看来是有备而来啊。”荀彧当然也不是那么容易被说服的,他轻轻揭开这一层,淡然道:“那不知明公究竟是有何想法,欲作何决断?”
→☆→☆→☆→☆→我是文言文的分割线←★←★←★←★←★←
初,彧慕世祖文华,思建武盛世,遂请于帝,欲尽复光武旧制、定儒学正宗。
昭烈曰:“世殊时异,时过境迁,何礼之可循?朕闻古之圣贤多起于野,百家盛世常有异人。今虽独尊儒术,未可泯灭他途。先圣所言囊括万象,焉能偏信一说?”
遂不许。
——《季汉书·列传第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