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之中,刘辩并没有如同袁绍等人所想的那般大发雷霆,他只是静静的跪坐在榻上怔怔出神,唐姬侧跪在他边,一脸担忧的看着他,却也安静的没有出声打扰。
良久,刘辩似乎才悠悠回过神来,开口道:“朕,终究不是宣帝。”
声音很干涩,很无力,却也有着一分自豪。
“陛下便是陛下,于妾心中,没有任何人可以与您并论。”本该是很谄媚的话,但从唐姬口中说出,再加上她那严肃认真的表,竟让刘辩一时有些哑然。
“朕思考了很久,朝堂上朕的反应很可能将你我、将光武中兴的大汉推向绝路,但朕却并无多少悔意。事后细思,最佳的反应事实上正该如宣帝一般,将刻骨的恨意埋在心底,以待有朝一施以最猛烈地报复。
可朕做不到,哪怕袁绍只是迈出了第一步,朕却下意识的想到了很久以后,他想夺权,想篡逆,又岂能容忍自己的女儿在宫里地位卑?宣帝抱着被毒死的恭哀皇后时是何种心境,朕甚至想都不敢去想。
朕看似是天下至尊,实则已经一无所有,寡助之至,亲戚畔之,阿协想必此刻也视我这兄长如仇雠吧。朕只剩你了,若你不在,朕又该如何?”
刘辩的绪猛的激动起来,一把抓住唐姬的双手,只是下意识的还小心控制了力道。
比起绪激动的刘辩,唐姬的反应却是平静得多,她轻柔的声音安慰道:“陛下,生死不负,永不相弃,妾当初在弘农王府内决心随您南下,便已有了这样的觉悟。生为皇者妃,已经比太多人幸运了,又何必奢求太多?
妾不敢妄加揣测孝宣皇帝的圣意,但恭哀皇后想必不会怨怼孝宣皇帝时隔多年才为她报仇。若是因她之故,使得孝宣皇帝引火烧,恐怕她九泉之下也难以瞑目。”
刘辩的绪随着唐姬轻柔而富有感染力的话语而渐渐沉静下来,他轻呼一口气,叹道:“话虽如此,但为至尊者,虽不可为所为,但却连亲友都无法回护,未免太过窝囊。”
“这天下如今九成九的吏民,也只是在乱世中沉浮,自尚且难保。天下变成如今这般模样,并非陛下之过,您也只是受其害罢了。”
“呵!”刘辩自嘲的笑了笑,喟然道:“若是放在一年前,朕尚可如此自我安慰,可如今这般局面,朕总是脱不了干系的。你说得对,荀子曰:‘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这水如今波涛汹涌,翻滚不定,水上之舟又如何能得安稳呢?
朕倒是突然想到了李卿当调笑《论语·尧曰,君王罪己,总该记住‘朕躬有罪,无以万方,万方有罪,罪在朕躬’。虽是调笑之语,却也不无道理。只是罪在朕躬,又与你……”
唐姬忽然伸手捂住刘辩的嘴,这般僭越之举当真是把刘辩惊了一跳,只是反应过来后,却又生出一种“这才是患难夫妻”的感觉。
柔美的面孔忽得严肃起来,唐姬肃然道:“吏民尚可夫妇同心,共面患难。陛下何以出如此谬言?莫非妾有罪,陛下弃之?”
刘辩却不说话,只是痴痴的望着唐姬,十二岁成婚,至今三年,他还是第一次这般看着自己的妻子。
二人相敬如宾多年,刘辩忽的这般深凝望,反倒是让唐姬招架不住,脸色通红,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但传递感的眼神却又让她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忍不住四目相对,良久无言。
忽的,刘辩伸手轻抚唐姬的秀发,叹道:“并非弃你不顾,而是没有必要。人终有一死,生者活下去却需要更大的勇气。朕这一生唯余你一人,若你也随之而去,这天下就真的再无人会记得朕了。”
唐姬的心狠狠一跳,颤声道:“陛下是至尊,岂会被人遗忘?”
刘辩平静的道:“他们记得的是大汉第二十四帝,是后汉末代皇帝,是亡国之君,只有你会记住刘辩。”
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唐姬泣声道:“一在世,一刻不敢或忘。”
“这就够了……这就够了……”刘辩双手撑着榻,伸直双腿,箕踞而坐,浑然忘了帝王仪态,只觉得短暂的一生中再没有比此时更愉快的时候了。
他忽的大笑道:“前些子一时心血来潮写了那封密诏,过后却又有些后悔,生死大恐怖,终究难以看破。却不料袁太尉帮朕下了决定,汝南袁氏当真是满门忠臣啊。”
说不尽的讽刺,道不明的心酸,笑声越来越大,回在寝之中,泪水也随着笑声涌出,顺着脸颊滴落在榻上。
“仲康可在?”
沉默无言的许褚自外走入,铁塔般的躯立在中,沉声道:“请陛下吩咐。”
刘辩叹息道:“逆臣见,满朝文武唯汝忠义;南逃荆襄,又是汝不离不弃随侍在侧。仲康,你当世勇武无匹,本当有所功业,如今却只能困守这行宫之中,是朕负汝,非汝负朕。”
许褚单膝跪下,闷声道:“臣本谯国一匹夫,蒙陛下见幸,位至两千石,甚至得拜列侯,又岂敢不效死命?然臣力无项王之勇,智无良平之谋,将非淮之才,无力助陛下脱困,愧疚已极,却受此荣宠,如刃剜心矣。”
“你如此说法,朕却是更为愧疚了。”刘辩摇摇头,肃容道:“这是最后一次了,是朕最后的旨意,你带唐姬逃离南阳,送她回颍川唐氏。袁本初看似气量宏大,实则颇为记仇,朕担心他之后会迁怒于唐姬。但只要唐姬回到颍川唐氏,他想必也不好动手。”
“陛下!”两人同时惊呼,刘辩却没有丝毫动摇,继续道:“此行想必有不少艰难险阻,朕能倚靠的也唯有你一人,至于之后何去何从,全凭你自决,朕不会再行干预,毕竟朕欠你的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见刘辩心意已定,许褚反倒是不再多言,他单膝跪下,郑重道:“请陛下放心,臣一尚在,下必不会有半分损伤!”
刘辩轻轻颔首,笑道:“仲康的话,朕自然是信得过的。”
转头看向一脸焦急的唐姬,刘辩拍了拍她的手,神复杂的道:“不必这般,虽幽冥相隔,但两心相知,足矣。朕留你一人在世,确实是自私之举,卿为皇者妃,必然不可能再为吏民之妻,望自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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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太尉袁绍见迫于帝,妻之于族女。帝思及恭哀皇后事,大哀,将与绍搏。乃与妻唐姬宴别。帝悲歌曰:“天道易兮我何艰!弃故都兮退守南。逆臣见迫兮命不延,逝将去汝兮适幽玄!”因令唐姬起舞,姬抗袖而歌曰:“皇天崩兮后土穨,为帝兮命夭摧。死生路异兮从此乖,奈我茕独兮心中哀!”因泣下呜咽。宴毕,乃令校尉牟亭侯许褚暗送姬归颍川。
——《后汉书·孝悼孝献皇帝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