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木教炼铁术和养木术天下皆知，尽管它将来或许会变成一种回忆。但是生活在这个时代的众人，来到松炉，心中总是禁不住地生出一种敬仰之情。

松炉建有九个炼铁炉，只有炼铁技艺最高超的九位炼铁师，才能在此炼铁。

而赵铁阳，想要获得修补浪花的资格，必须通过其余八位炼铁师的挑战才行。

眼下这么萧条的时刻，铁木教弟子却停下手中的事，来到松炉观看，把周围的山围满了。

赵铁阳站在松炉最高处的炼铁炉旁，手中拿着他的寒铁锤，面前有一块漆黑的铁。

其余八位炼铁师，也各自站在一个铁炉旁，手中拿着自己常常用的锤子，面前各有一块漆黑的铁。

铁木教现任掌门段荷花道：“赵师叔，你可想好了，如果你没有经受住八方之音，不仅技艺大减，或许连精神都将受到重创。”

“我明白。”

“那就开始吧。”

赵铁阳敲下了第一锤。

其余八位炼铁师一起，同时敲下了锤子。

这一声声打铁音，竟似惊雷滚滚，响彻天地，在旁观者头顶炸响。

赵铁阳按照自己的频率，平静地挥动着寒铁锤，八位炼铁师也按照各自的频率，开始了炼铁。

一时之间，九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尽管全是单调的“叮叮叮”，可是声音又各自不同，千变万化，让人听得如痴如醉，仿佛在欣赏一曲绝妙的音乐。

不过对于身处音律之间的炼铁师而言，这谈不上轻松。

想要保持自己的频率，避免被他人的频率干扰，是非常艰难的事情。若是换了外行，或者炼铁技艺稍逊的炼铁师，连片刻都支撑不下去。

而其中最难的，则是赵铁阳。

铁木教八人的旋律虽然各自不同，却互相配合，一锤接一锤，形成了一种奇妙的旋律，以八人之力来围剿赵铁阳。

杨舒柳在近处，紧盯着赵铁阳，清楚地感受到了赵铁阳艰难的处境。

赵铁阳本来打铁时，脸上总是挂着非常祥和舒适的表情。此刻，赵铁阳看起来，就像是一棵生长在悬崖边缘的大树，在狂风中用上了全身的力量，来避免自己坠下深渊。

杨舒柳闭上眼睛，感受着九种锤音，慢慢理清楚了，其中八种锤音，竟然合成了一股，和赵铁阳创造的另一股锤音，相互缠绕、撕咬。

八人的配合天衣无缝，密不透风，急促的旋律中透出强大的压迫感，以一敌八的赵铁阳却丝毫不落下风，固守着自己的节奏，缓慢，悠长，如同波涛中的一叶扁舟。

杨舒柳明白，赵铁阳正在经历一场战斗，这是炼铁师之间的战斗，其中精彩与凶险，不亚于技能对决。

炼铁师之间的战斗格外悠长，从上午一直到中午，两股炼铁之音片刻不曾停歇。

短暂地听一会儿会觉得，这声音很有魅力，但是听久了，任谁都会觉得难受，忍不住要想逃离。

杨舒柳已经快被这两个声音折磨疯了，他同时也清楚，战斗中的人承受的痛苦，远远超过旁观者。

赵铁阳脸色发青，虽然还保持着原本的频率，但是他的手在颤抖。

下面的八个炼铁师也没有好到哪儿去，他们两眼乌青，浑身颤抖，几乎站立不稳。

随时都会决出胜负。

忽然之间，两股声音中，出现了一点儿不和谐，密切配合的八个人，出了差错。

而赵铁阳的锤音，也一瞬间变了，他骤然用力，将寒铁锤狠狠砸在铁块上，大有一锤将铁块捶碎的气魄。同时，一锤定音。

八个人再也没有力气敲打下去，铁锤纷纷掉落在地。

耐心等了许久的铁木教弟子一个激灵，迅速理解了战斗结果。

赵铁阳胜了，通过了考验。

赵铁阳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继续挥动寒铁锤，一锤一锤地敲着。

场中变得十分寂静。

所有人都静下心来，聆听这唯一的锤音。

舒缓、优雅、愉快。

不知不觉，赵铁阳的神情又平静下来，脸色恢复如常，嘴角也挂起了笑容。

他的锤子停下来时，在一旁等候的铁木教弟子，奉上了装有浪花的盒子，残破的浪花就在其中。

那弟子望着赵铁阳，神情有些抗拒之意。

无论真相如何，八年的成见并不能立刻冰消瓦解。

赵铁阳淡淡一笑，并不介意，将盒子接过。

时隔八载，再度触到浪花，饶是赵铁阳心比石坚，仍然一阵恍惚。

他颤抖着双手，轻轻拿起浪花，端详许久，最后轻轻一抛，将浪花投入了熔炉。

火焰无声无息翻腾着，浪花在火焰中沉默不语。

赵铁阳对浪花的修补正式开始，这是一个非常漫长的过程，所有人都在旁边安安静静地等着。

修补浪花是一件伟大的功业，聆听这锤音，也足以令人满足。

杨舒柳离得最近，对赵铁阳的锤音也最熟悉，每次听到，他脑袋里想到的事情都不一样，但都是非常美好的事情。

他闭上眼睛，慢慢放松心情，探寻这一次的锤音有何不同，脑袋里涌现出来的，却是一团正在飞快燃烧非常猛烈的火焰。

壮美非凡，就像血红的夕阳。

他猛地睁开眼，望着赵铁阳，看着赵铁阳的笑容，一股凉意爬上心头。

“老赵，你会死吗？”

赵铁阳的锤音并没有动摇，脸上的笑容也没有变。

以往他炼铁时，两人也经常聊天，这次修补浪花，虽然要更加认真，却也没有什么不同。

赵铁阳笑道：“你已经是我的知音了啊！”

赵铁阳的生命正在燃烧，修补浪花之时，赵铁阳的生命之火，已经燃烧到了最明亮的时候。这也代表，这团火很快就会熄灭。

杨舒柳从锤音里，听到了这样的景象。

“你也用了生命能源对不对？你当年已经自废力量，却能够再度拿起寒铁锤，挥舞寒铁锤，就是因为生命能源，我早该想到的！”

“你对生命能源的功效并不了解，却能这么快想到，已经很厉害了。我用的方法和薛师兄不同，结果也不同。”

“当你将浪花修补完成，你就会死吗？”

赵铁阳一笑：“将浪花修补完成，我已经无憾了。”

杨舒柳终于明白，再度见到赵铁阳时，赵铁阳为何性情大变，脸上总是挂着看开一切的笑容。因为在死面前，一切都不足道了。

“如果我阻止你呢？”

赵铁阳道：“我们是朋友吧？我不希望你阻止我。”

杨舒柳在蛮荒天的时候，自信地以为，自己无所不能，什么都能做到，可是来到这个世界后，他渐渐发现，他几乎什么也做不到。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

“为了浪花，值得你去死吗？”

“八年前，我自废力量时，并不是出于愧疚，而是为了逃避。万一有一天，我能凭借自己的实力修补浪花了，我肯定会觉得，自己为什么没能早点做到，我的妻子就不会死了。”

谈到自己的妻子，赵铁阳的神情又柔和了些许，继续道：“不过后来我明白了，我应该做什么，我需要做什么。我这么做，并不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也不是为了修补好浪花，好造福世人，是为了我自己。”

“那小橙呢？你想让她无依无靠地长大吗？”

赵铁阳的神情微微一变。这是他唯一的留恋。

“这还要拜托你。到麦族的时候，帮我转告我岳父，让他接小橙回家。”

“我这个可靠不住。”

赵铁阳一笑：“你一定要相信这一点，我的死亡，跟任何人无关，恰好跟这件事产生关联的人，也不应当为我的死负责。”

杨舒柳安静听着。

“很多年前我觉得，如果自己太耀眼，会让周围的人痛苦，所以努力隐藏自己的天赋，在遇到挑战时，会留一手，或者故意输掉。有一天我发现，耀眼的人虽然会让周围的人痛苦，但是对周围以外的人，却是一盏明灯，能够帮助他们找到生命的意义。

“所以，我决定燃尽自己的生命，来发出最亮的一束光。”

杨舒柳笑了一下：“你这还不是造福世人吗？”

赵铁阳一笑；“你能听懂我的锤音，成了我的知音，那便一定能明白我心中所想。你也可以尽情发光，让这个世界见识见识，你究竟有多了不起。”

“好啊，有机会了，我一定会发出一束，比你更亮更亮的光。”

从中午，到夜晚，再到黎明，浪花修补完成了。

赵铁阳完成了使命，燃尽了他的光，倒了下去，在朝阳升起的那一刻。

朝阳照亮了世间，修补完成的浪花，映着朝阳，闪烁着耀眼的光。

见证这一切的铁木教弟子，忘记了铁木教背负的一切，尽情欢呼起来，喊声震天动地，就好像是准备燃尽一切，来创造铁木教最后的辉煌。

人们全然忘记，创造这一切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他曾经名满天下，又身败名裂，将来或许会被所有人忘记。

杨舒柳静静望着躺在地上，被阳光覆盖的赵铁阳，脑袋里还是一声声回音。

没有人知道，他究竟多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