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生缪姓莲仙字,为忆多情妓女麦氏秋娟。见渠声色性情人赞羡,更兼才貌的确两相全。今日天隔一方难见面,是以孤舟沉寂晚景凉天。你睇斜阳照住个对双飞燕,独倚蓬窗思悄然。”
倚红楼二楼包房,一首粤曲《客途秋恨》唱的绵长凄切,唱曲儿之人女扮男装,和刚上楼来的十二少眉对眉眼对眼,两人近在咫尺,这女子歌喉婉转,眉目转动间却始终不离十二少,十二少也一眨不眨地凝视着这女子。
那女子刚唱完“耳畔听得秋声桐叶落,又只见平桥衰柳锁寒烟”,十二少便接唱道“第一触景更添情懊恼,亏你怀人愁对月华圆”,曲音自然不如女子多情。
“哪来那么多愁啊。”
女子笑着嗔了一句便转身离去。
身后传来哄堂大笑,十二少这才回过神来。
几个作陪的女子纷纷娇声道:“公子爷。”
“十二少,今天又卖了几根鹿鞭呀。”
“别开玩笑了。”
穿着喜庆衣服的七少微微起身笑道:“振邦啊,倚红楼有个小琵琶,上个月被佛山的一个老爷子开了苞,摇身就成了妓女,跟你真是天生一对啊,我已经替你叫她来了。”
十二少没搭这茬,低声问道:“刚才唱曲的是什么人啊?”
“那个就是哪来那么多愁的人嘛,你没听见吗?”
七少一阵哈哈大笑,整桌的人也都笑了起来。
“七少,我们先走了。”
“欸,又去哪挂号啊……”
这时包房外一声传来一声长腔。
“梦影姑娘,花影姑娘到——”
……
“如花姑娘,如花姑娘,接客了。”
“谁啊?”
“陈十二少呀。”
“哪个陈十二少?”
“昨晚上金陵酒家的那个呀。”
“我又不认识他,三婶儿,帮我推了吧。”
“好吧。”
“等下,三婶儿,我去看看什么来头。”
如花对着镜子照了照:“月痕呐,你的胭脂借我用用。”
“你用吧。”
如花穿过几条走廊来到一间背阳的小房间里,打量了下房间里的男子,便进屋关了门,等转过身时,男子已走近,两人近在咫尺呼吸相接。
“记得我吗?”
“太近了,看不清楚。”
“昨晚上啊,”男子哼唱道,“愁对月华圆——”
“逢场作戏嘛,你不要介意啊。”
“我不介意,我连眉毛都没有动过。”
“我来的时候在想,假如我靠的你这么近,你会不会躲开我,如果你躲开我,就不是我要的女人。”
如花从男子的呼吸下走开:“陈十二少,真是第十二呢还是排行第二呀?”
“排行第二。”
“哪行啊?”
“南北行。”
“哦?这可是个大买卖。”
“人你见过了,天也聊过了,我先陪我姐妹打完四圈,再回来陪你。”
如花看了十二少一眼便走出房间转身掩好门。
如花回去和姐妹们聊了会儿,又走回房间。
十二少拿起一个剥好的桔子说道:“我妈最喜欢我替她剥桔子,剥的一丝不挂喂她吃。”
如花轻声问道:“要不要喂姐姐吃呀?”
“没姐姐,也没老婆。”
如花继续问道:“那要不要喂妹妹吃呀?”
“没妹妹,也没老婆。”
“对不起,我不吃桔子。”
如花瞥了十二少一眼,留下微微诧异的十二少转身走开。
走到房门时,如花回头:“要不要找人开个烟局啊?”
“保持清醒,看清楚你,你没化妆。”
“有什么好看的,你再坐一会儿,我那些姐妹叫我再打四圈。”
如花在空荡荡的走廊里走了几圈,再回来一看房间的门开着,还以为人走了,不由有些失落。
等如花走到房间里时,十二少正笑的得意地望着她。
如花肩膀一松:“开着门干什么?”
十二少笑道:“喜欢看你跑来跑去,没想到倚红楼的走廊那么多。”
“什么?”
“你们这些姑娘就喜欢让客人苦等,美其名干煎甲鱼,是不是这样煎啊,嗞嗞嗞——”
十二少学着被干煎甲鱼的怪状抖动着身体,如花一下子笑了出来。
……
南北行的陈十二少之后频频来倚红楼,礼物桩桩件件都热热闹闹地送给如花,十二少有情,如花有意,两人恩爱渐浓,已到谈婚论嫁。
……
时光荏苒,1987年,香港的一家报馆,傍晚七点时分,夜色已经降临。
阿楚换上新鞋风风火火地赶着去采访,目送女友离开后,袁永定偷偷闻了下装旧鞋的盒子,果然有些脚臭味儿,不由摇了摇头。
“先生。”
一道轻柔声音响起,袁永定回头,见横栏外是一个身穿花色旗袍的女子,不由有些诧异问道:“什么事呀。”
旗袍女子轻声道:“我想登个寻人启事。”
“等一下。”
袁永定俯身拿出表格,再起身时发现旗袍女子不声不响地进到了横栏里,正慢慢向他走来,袁永定的眉毛下意识皱了一下:“小姐,你想怎么登啊?”
旗袍女子道:“你写:十二少,三八一一,老地方等你,如花。”
“十二少?”
女子点点头。
“三八一一,老地方等你,就这样子?”
袁永定看了女子一眼,继续说道:“分类广告十五块一格,其他呢一百一一方寸,最低限度登三方寸,三百三一天。”
女子轻声问道:“三方寸有多大呀?”
袁永定拿出一张标明尺寸的纸,用笔点了点其中一个格子道:“这么大。”
女子道:“这么小,有没有大点的啊。”
“这是缘分,看到就看到,大点的就贵多了。”
旗袍女子想了想自言自语道:“他一定会看到。”
“你写下你的姓名、地址、电话、身份证号码,先交钱。”
“要先交钱啊?”
“当然了。”
旗袍女子捏了捏手绢:“我不知道这么贵,身上带的钱不够,我待会儿再来。”
袁永定回道:“我现在要下班了,你明天早点来吧,反正现在版也排满了,而且你今天登记,也要后天才能见报。”
“后天?那不又要多等一天吗。”
旗袍女子的声音依然轻柔。
袁永定起身道:“那没办法,你等了很久吗。”
“今年是一九……”
袁永定说道:“一九八七。”
“一九八七……”
旗袍女子喃喃地念了几声,目光似乎失去了焦距。
“你怎么了?”
“今天是几月几号?”
“三月六号。”
“那后天就是三月八号,我明儿再来。”
……
袁永定下班回家的路上,一处偏僻的地段,他正沿着石梯往下走,一阵风突然吹过,袁永定下意识回头,后面什么都没有,再回过头来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旗袍女子正看着他。
“袁先生,这么巧,有没有吓着您?”
“有!”
“真是对不起!”
袁永定话音微沉道:“我不知道你在我后面。”
“我人轻嘛。”
袁永定下着台阶问道:“什么事啊?”
旗袍女子道:“我迷路了。”
“你想去哪里?”
“我想去石塘嘴,不知道该怎么走。”
“石塘嘴离这里很远,要坐车,不过在这里可以叫到计程车,那里也有公车,”袁永定顿了一下道,“我也住在石塘嘴。”
“真的?我以前也住石塘嘴,香港现在变成这样,我都不认得了。”
又走了几步,袁永定道:“在这里可以搭到计程车,我先走了。”
“你不回石塘嘴啊。”
“哦,我想先吃点东西。”
……
袁永定吃饭的时候又看见了旗袍女子,原来这女子一直跟着他,她身上没有钱,袁永定给了些钱,趁着女子测字的时候离开了。
一辆双层巴士上,袁永定向第二层走去。
“袁先生,这车是不是去石塘嘴的。”
竟然是那旗袍女人,她竟然也在那巴士上。
袁永定回答道:“是。”
第二层除了他们俩空无一人,两人坐到并排的座位聊起天来。
旗袍女子说道:“我们也算有缘。”
袁永定问道:“十二少是你什么人?”
“十二少是我的温心老凯。”
“什么叫温心老凯?”
“时髦话就是达令,十二少他姓陈,叫振邦,是南北行三家中药海味铺的公子爷。”
“什么时候的事啊?这么大家族,十二个子女。”
旗袍女子捏着手绢:“不是,其实他排行老二,有个哥哥,不过很早就去世了,当时为了表示人丁旺财源广,每个公子爷都时兴加个十字。”
两人又聊了几句,袁永定笑道:“你的话好像旧文一篇的对白。”
旗袍女子眨了下眼:“对了,太平戏院呢,我记得有一家太平戏院,是不是过了。”
“拆了好久了,我小时候经常去戏院看戏,看林黛的戏。”
“谁是林黛呀?”
袁永定疑惑道:“林黛是谁你都不知道?你没看过她的戏?”
“没有,我只喜欢看大戏,背解红罗呀,金叶菊呀,夜吊秋喜呀,还有陈世美,我们姐妹总是买大堂前座的位子,一排十张贵妃椅,三块钱一个位置,专捧老五的场。我们有个姐妹叫紫兰花,她呀,人家都笑她倒贴,她好迷老五。”
不知道为什么,袁永定看着旗袍女子说话的神态,说话的内容,总感觉有点瘆得慌,他把胳膊放在了胸口,做了一个下意识的防卫动作,顺口问道:“老五?老五是谁,什么时候的事啊?”
旗袍女子想了想轻声道:“走的时候我才二十三岁,你说现在一九八七年,原来已经五十几年了。”
旗袍女子在那黯然神伤,袁永定却觉得胸口仿佛压着大石一样喘不过气来,他的声音难以控制的发抖:“你,你别开玩笑了!”
旗袍女子扭头望向他,袁永定登时起身,一步步后退:“你是什么人?!你不是人!”
旗袍女子慢慢站了起来,袁永定顿时魂飞天外,无头苍蝇似的闷头乱跑,车尾处,袁永定已经退无可退。
“你是鬼,你跟着我想干什么?”
“是你说有缘分就能看到。”
“我说有缘可以看到人,不是说有缘可以看到鬼,我跟你无冤无仇。”
袁永定的身体似乎正遭受毒打,声音筛子一样颤抖。
“我一上来就看到你了。”
“你从哪里上来?”
旗袍女人轻声道:“下面。”
袁永定转身拉开车窗,左右看了看,想跳又不敢跳:“啊!!!”
他再转身时,旗袍女子已经靠近了他。
“我和十二少吞鸦片殉情自杀,约好手牵手走过黄泉,永不分离,谁知道我到了,找他找不到,等他等不到,我忍不住,就上来找他,我只希望你帮我找回十二少,我十六岁做小琵琶,开包身价很高,后来做了,在倚红楼恩客很多,是红牌姑娘,那时候塘西除了有倚红,还有换欢得、咏乐、赛花,号称四大天王。”
袁永定的脸紧紧贴着车厢,哭诉道:“我连考历史不及格。”
旗袍女子轻轻说道:“后天是三月八号,是我跟十二少的忌辰,这一次我一定要找到他,袁先生,你只要收容我两天,让我跟十二少见面,来世我们就是做牛做马,也会报您大恩。”
“我怎么收容啊,啊?你要跟我回家?!”
袁永定意识到了什么一脸惊恐。
旗袍女子点了点头:“你也是住石塘嘴的。”
袁永定气愤道:“你是个鬼啊!你住哪里都行啊!”
“那些是孤魂野鬼,我已经做了五十几年,我不要再做了。”
人鬼对视,袁永定泪眼滂沱:“寻人启事要三百三十块,你没有要怎么登啊,你欠我五十块还没还呢,呜……”
“以前有人肯出钱摸窩的脖子……”
袁永定吼道:“我不要摸你的脖子!”
巴士停了下来,旗袍女子轻声道:“到了。”
“我求你找别人吧,你走吧,我求求你!”
旗袍女子看了看袁永定,脸色黯然,没有说什么,转身走开了。
……
十二少不知道如花为了自己在下面一年接一年的等,他不知道如花在等待的每一年每一月每一天每一刻每一分钟每一秒是怎么度过的,他已经老了,从前迎风远尿现在只能淋裤裆,他不是那个年轻英俊多金的公子哥了,他现在身无分文,每晚只能蜷缩着睡在角落里,他的眉毛不是十二少的眉毛了,他的眼睛也不是十二少的眼睛了,他现在只是一个垂垂老朽,头发像杂草,皮肤皱巴巴,眼袋深重,和路边的乞丐没什么两样,甚至乞丐还比他好点。每天挨着日子,吃了上顿没下顿,能过一天算一天,偶尔午夜梦回,也会想起如果当时能一起死去,那该多么美好。
可是他没死,如花死了。
今天是如花的忌辰,他却好像忘记了,撒完尿后窝在没有任何灯光的角落里,哆哆嗦嗦地卷起一卷杂志当作枕头放在脑后,像往常一样想要睡过去。
睡着了,饿的轻些。
但是他醒了,如花就在他的面前,依然年轻貌美,十二少定定地看着她,没有人知道十二少此刻在想着什么,他的身体发着抖,眼睛也发着抖。
如果两人还能再死一次,十二少会不会不再撇下如花一人,如果还能再死一次,此刻会不会不再有那么巨大的痛苦,如果还能再死一次,十二少会不会还是十二少,还是他那个如花的那个十二少!
“你睇斜阳照住个对双飛燕,独倚蓬窗思悄然。”
如花在十二少面前轻轻地唱着,一如他们初相识的那晚,金陵酒楼,热热闹闹,你年轻专情,我貌美有意。
如花注视着十二少,摘下了颈中的胭脂盒还给了他。
“这个胭脂盒我带了五十三年,现在还给你,我不再等了。”
往昔的一言一语恩爱情浓刹那间将穷困潦倒老态龙钟的十二少淹没,他的人生已经如此灰暗,他万万没想到在这灰暗中,还能有更加灰暗的深渊在等着他,便是此刻!
旗袍女子转身离去了。
“如花!如花!你别走!”
“我求求你!你别走啊!”
如果说人间有绝望,那就是此刻的十二少,如果说人间有极致的痛苦,那就是此刻的十二少,如果说人间还有什么后悔药,那最想要的一定也是眼前的十二少。
如花走了,她的魂魄消散在了十二少看不到的地方。
十二少拿着手中的胭脂盒,他的手在发抖,这拿着的,分明是如花五十三年来淌着血的心,哭干的泪。
十二少魔怔了。
“如果,如果还能再来一遍,如果,如果……我要见如花啊!!!”
“我的如花!我负了你,我负了你啊!!!”
十二少的泪已经哭干,但他还是流泪了,泪水滴落在胭脂盒上,映出他此刻丑陋的面容,凄惨的哭吼,仿佛是人间炼狱。
“你的愿望是什么?”
浑浑噩噩间,十二少仿佛听见了这么一个声音。
“我的愿望?”
十二少惨笑着。
“我的愿望,哈哈,我的愿望,我还配有愿望吗,如花啊,我的如花,我来找你了,你等着我,一定要等着我啊!”
“第一触景更添情懊恼,亏你怀人愁对月华圆。”
曲出口中,不成调,十二少仿佛再次回到了年少多金时,他一头撞向墙壁,鲜血四溅。
“如花,我来了!”
……
七日后。
一缕透明的人形来回飘荡,上不能飞天,下不能入地,左右不过两个人身的须臾之地。
“为什么?”
“如花,你在哪?”
“为什么!”
“为什么啊!!”
“让我离开,我要找如花!”
一股空气波动突然出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