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兴拉着茹儿穿过桑田,可她毕竟是个小姑娘,虽体态轻盈,也很快不胜脚力。
等到二人跑回村口,早已不见二癞子踪影。就在气喘吁吁之际,村口出现大群村民,正朝二人围来,茹儿吓得大声尖叫。
为首的正是怒气冲冲的赵叔,这些村民显然不是去干农活或是练武,分明是前来捉拿方兴。
赵叔抄起根木棍,指着方兴的鼻尖骂道:“臭崽子!竟还敢纠缠我女儿!”
说罢,就要朝方兴打将过来。
茹儿见状不妙,赶紧张开双手,挡在方兴身前:“不,爹爹!是我找方家兄长出来的。”
这下,赵叔气更不打一处来,恶狠狠道:“好啊,把我女儿都带坏了!”
“赵叔稍安勿躁,听我一言!”方兴赶忙拉开茹儿,道,“赤狄人,我发现村子里有赤狄人的奸细。”
“劳什子赤狄人?劳什子奸细!每次赤狄鬼子进村,你就缩头乌龟一般躲藏,你有屁胆量见赤狄人!”
“真有!”方兴急着解释。
“爹爹,你听他说嘛!”茹儿也急得快跳脚。
赵叔脸色铁黑,什么话都不想听。此刻他心里中只有怨愤,宝贝女儿一大早就和方兴缠在一起,哪会有什么好事?
赵叔在村里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村姑村婶们人多嘴杂,要是传扬出去,说茹儿同方兴这小子私奔,那以后茹儿还怎么做人?自己在村里又如何抬得起头?
方兴见说不动赵叔,便环视围观村民,大声道:“二癞子是赤狄奸细!我看他在桑田外歪脖树下挖出赤狄信物,想必这和前日赤狄斥候暗杀哨兵之事有关……”
“满嘴屁话!哪来的信物?”赵叔粗暴打断了方兴,又把棍子举了起来,“二癞子早重病在床,奄奄一息,如何当得奸细?!”
“二癞子有诈!他乃是装病,甚至没瘸!赵叔,你怎么说什么都不相信我呢?”
方兴急得快哭了,但村民只顾交头接耳,似乎无人相信自己所说之言。方兴四处张望,企图寻找父亲的身影,可始终没有发现。
“鬼话连篇!看来你真是中了邪,撞了鬼!跟大伙去见巫医!”赵叔已经非常不耐烦了。
“不可!巫医和二癞子是一伙的,他们沆瀣一气,都是奸细!”
“好啊,你都开始不识好歹了,连巫医都敢怀疑?你问问村民,如今你所言所行,哪里像是正常人?”
村民们不住点头,显是对赵叔的推断坚信不疑,方兴紧闭双眼,跌入了绝望的谷底。
就这样,方兴被一群五大三粗的村民们半扶半架,押送回村内。茹儿看在眼里,难受在心,可她被父亲紧紧拽着,又哪敢多说一句。
不多时,方兴就被扭送到了巫医处。
巫医起居之所虽也简陋,但从陈设和规制上,都算是赵家村数一数二的宅子,正映衬出巫医在村里举足轻重的地位。
方兴被五花大绑,丢在院中,等了好半晌,就是不见巫医踪影。赵叔和村民们在院中静候,表情恭敬虔诚,没有任何喧哗,很是肃穆。
方兴心中苦笑,他从小深受父亲熏陶,不信鬼神之说。虽说周人都信天命,但方兴确信,所谓巫医,大多不过招摇行骗、故作玄虚之徒罢了。
曾记得,父亲和自己说过巫教来龙去脉——
前朝商王朝之时,巫教盛行,被奉为国教,各任商王大多亲自担任教主,政教同体合一。商朝统治者极度迷信,不管国家大事,抑或王室私事,凡做决定前,都要烧龟甲、搓筮草占卜一番,方才依卦行动。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巫风席卷下,天下一切占卜、祭祀、祝祷活动都由大小巫师操持。可当朝气蓬勃的周部落兴起时,坠入虚妄的商王朝竟毫无抵抗能力,不堪一击。周武王一举灭纣,改朝换代。
总结前朝重巫而灭的教训,圣贤周公旦决定清算巫教余毒。他制礼作乐,尊奉周王为上天之子,用祖先崇拜代替巫教事鬼崇神,所有占卜、祭祀活动改由礼官来承担,渐渐流于形式,并严厉取缔民间行巫。
就这样,曾经叱咤风云的巫教很快土崩瓦解,转入地下苟延残喘。随着礼乐制度在王畿和诸侯国中的推行,巫教被遗忘在角落。至于风光一时无两的巫师们,也树倒猢狲散,各自另寻生计去也。
直到十四年前,国人暴动前才再次出现“卫巫”的影子,据查,这波卫国特务的真实身份乃是巫教遗孓,一时天下人心惶惶——皆言巫教死灰复燃,甚至有谣言说巫教竟已渗透进周王室之中!
从那以后,周王室的权威一落千丈,礼崩乐坏,天命说也大为动摇。各地真真假假的巫教分子又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偏远如赵家村者,巫医这般蹩脚神棍又大行其道。
说起赵家村这巫医,他自称能通灵于鬼神,治愈百病、占卜吉凶。村民们大多愚昧轻信,在他的蛊惑下把他奉若先知。在加上他本就是赵氏族人,在村子里大受尊崇,地位竟和族内长老们不相上下。
对赵家村民而言,家园孤悬边境,在赤狄威胁下朝不保夕,村民又不愿离开祖地,久而久之便萌生向死而生之心。生为赵村人,死为赵村鬼,这是他们唯一的宿命,鬼神便自然成了聊以慰藉的精神寄托。
还在胡思乱想之际,一阵清脆的铃铛响声从院后传来。方兴肝尖一颤,心里不由地发毛——他来了!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论创造神秘感,这可是巫医一向惯用的招数。
“这破铃铛,声音却比破铜烂铁还难听!可赵家村民却视为先知之声,着实可笑!”
自打一进这屋子,方兴一直思索着脱身之策。巫医一向把方氏父子视若眼中钉,恨方武喧宾夺主,嫉妒其在赵家村的威望。可如今己为鱼肉,人为刀俎,方兴自忖免不了吃些苦头。
如今,巫医占据着舆论高点,他是同上天神灵勾通的灵媒,而自己则是闯进彘林的不祥之人。在巫医面前,任凭自己如何辩解,都会被指谪为邪灵之呓语!
方兴焦急环顾四周,依旧找不到父亲方武的身影。而院子外,茹儿正挤在围观村民中间。她身形娇小,不得不踮着脚才看得到方兴,抑制不住的泪水又从她娟秀脸庞上滑落。
巫医粉墨登场!人群传来一阵欢呼声。
方兴鄙夷地打量着这位神棍——只见他面色蜡黄,皮包骨头,上身不着衣物,头上戴着插满白色禽类羽毛的冠冕,脖子上、手腕、手臂上都戴着一圈圈用兽骨串成的链子,八字的髭须死气沉沉地垂着。
挤过围观的人群堆,巫医慢吞吞地朝方兴踱步而来。手里拄着象征法术的木杖,杖顶镶嵌着毒蛇头骨,处处透着诡异。
“呸,装腔作势!”方兴心中暗骂,但苦于嘴被封住,哪还说得出话来。
巫医大摇大摆地坐了房间上首的椅子上,眯起小眼睛,睥睨着方兴。
这打量祭品般的眼神,看得方兴浑身发毛,把头瞥向一边:“头插鸟毛,身披兽骨,禽不类禽,兽不像兽,整一个禽兽不如的败类!”
巫医鬼魅一笑,见方兴一脸蔑视,眼神飘飘忽忽,又游移到别处去了。通灵者,目不直视凡物——巫医显然把戏做得很足。
巫医见院子内外如集市般嘈杂喧闹,只微微张口,嘟囔几句,便瞬间鸦雀无声。
“好心计!”方兴瞧个正着,心里暗道,“这巫医确是掌控人心之高手,他张嘴欲言,不吐一言,村民们便瞬间止语,可谓高明。”
面对棘手的对手,方兴深吸一口气,稳了稳心神。
巫医则依旧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不紧不慢取出火把,引燃之后,上下挥舞一番,插入桌上装满黄土的陶盆里。
一句一顿地念着开场白:“天帝庇佑,护我村庄。鬼神退却,离我村民。”每念一句,点燃一个火把,如是再三。
村民们欢呼雀跃,按照巫医定下的“惯例”,只要火把的火苗不灭,便意味着妖魔邪祟不会侵扰赵家村,也预示今日祓除仪式已得鬼神庇佑。
一切准备完毕,巫医便起身取过一盆“圣水”,准备开始祓除。方兴提鼻一闻,溪水还带有异香!香料在当时可是罕物,想必这又是巫医费尽心机的一番杰作了。
巫医先后取过槐树、柳树和桃树的树枝,沾上“圣水”,披头盖脸往方兴身上泼去。所谓祓除,便是用圣水除去“中邪者”身上沾染的“邪气”。
接着,几个好事村民充当“助祭”,拿出铃铛和皮鼓,在方兴身边大声敲打起来。这些“助祭”皆是好闲之辈,借此机会向即将附身巫医“神灵”谄媚示好。
如此聒噪,搅得方兴心烦意乱,又苦于双手被缚,无法遮住耳朵,叫苦不迭。心道,这巫医真是煞费苦心,如此搅乱心神、摧毁意志,但凡意志不坚者,非得精神错乱不可。
紧接着,巫医突然大喊大叫,如同被附身一般,绕着方兴手舞足蹈,时不时在他耳边发出令人魂飞魄散的怪异怪叫。方兴眯起双目,冷眼看着村民愚昧目光里的谜之崇拜。
巫医的步频越来越快,脚步急促,在方兴身边不断扭动,正是巫师做法时常用之“禹步”。当年大禹信奉“君权神授”,因此他也是天下巫师的首领,其步法也自然流传后世千余载。
巫医时而仰天大叫,时而俯身对方兴耳语,因噪声太大,方兴只隐约听到巫医在用腹语喊道:“快随我吼,速随我叫!”
“休想蛊惑我!不吃那套!”方兴紧咬牙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