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不疑拍了拍方兴肩膀,道:“兹事体大,不疑便同你细细说之。”
方兴连连点头:“愿闻其详。”
杨不疑道:“此情报网乃恩师十四载呕心沥血所成。网内历来皆为单线联系,网中人只有一名上线、一名下线。令尊在世时,乃是其间最重要一环,上线乃是恩师,下线便是愚兄。”
方兴听得不甚了了,云里雾里。
“如今,恩师已驾崩,但这套情报系统依旧会运转。令尊方武已逝,其位置自然由你继承。而恩师在世时,他定有将其位托付与你,普天下只有你知道此人为谁。”
方兴懵住了,他完全没料到,自己竟然成了周王胡情报网的局中人。
“这……”方兴绞尽脑汁,拼命回忆当初突围前周王胡交代的每一句话——对了,当初周王胡让自己去镐京城寻找其叫“友”的儿子,那想必便是王子友。
“你倒不必告知于我,”杨不疑拍了拍方兴肩膀道,“此人名字,老弟你藏在心中即可!”
方兴虽然一时不明就里,但能感受到杨不疑眼神中的坚毅和认真。
杨不疑接着道:“老弟此去可随太保回镐京,定然会受重用。他日贤弟于朝中、我在朝外,倘若有任何驱使,可遣心腹持信物来太岳山,不疑必当不避箭矢,此乃我忠于恩师之本分也。”
方兴闻言,对杨不疑坚定地点了点头。
“好极!”杨不疑收敛了笑容,整了整衣冠,对彘林周王胡停灵的方向叩拜三番,起身便走。
“蒲、方二贤弟,后会有期!”
等杨不疑走远,蒲无伤这才缓过神来,早不见了义兄踪影,无奈对方兴道:“杨兄总是这么来去如风!”
“高人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方兴耳畔还回响着杨不疑的托付之语,心中难平。
过了好久,蒲无伤长出一口气,对方兴道:“方贤弟,我们这就回彘林罢!”
方兴自然应允,二人便胡乱吃些干粮,准备下山。
一路上,蒲无伤谈性甚浓,方兴听他细说当年和杨不疑一起拜周天子为师,并肩学艺之事。
当初,周天子偶然救下二人,便收下为徒,在彘林溶洞之中潜心教授二人,最终抚养成人。
周天子天生神力,年轻时能赤手搏虎,武力了得。杨不疑愿意学武,于是练成能一击致命的格斗绝学,杀人绝不用第二招,这一点,方兴在汾水边早已见识。
学成后,杨不疑便离开彘林,负责彘林内外的情报网络,因此周王胡足不出林,便可对周王室一举一动了如指掌。故而周天子十四年不临朝,天下却无大乱。
虽说周、召二公共和行政颇有功劳,但每逢周王室遇险之时,总有人前往镐京通风报信,指点周、召二公迷津。这便是杨不疑于中暗递周王旨意,只不过公卿大夫们蒙在鼓里罢了。
而蒲无伤则是一心学习行医治病之术。周王胡本不擅医术,但是他却偶然从太岳山寻得《神农本草经》、《神农治世经》孤本,见蒲无伤颇有慧根,便把这两本宝书传授于蒲无伤。
一日,在传习之时,周王胡突然发现其中奥秘,叫来蒲无伤,说是神农氏天敌尚在人间为祸。于是便叮嘱蒲无伤,希望他一边行医救人,一边要借助一切力量将神农氏发扬光大、同天敌抗争。
方兴闻言大惊:“神农氏天敌?”
“所谓天敌,便是巫教!”蒲无伤道。
“巫教?”方兴脑海中浮现那个在赵家村里伪装成二癞子的卫巫,心有余悸。
蒲无伤道:“上古时期,巫医并不分家,行医治病者大多为巫。但后来,神农氏遍尝百草、开宗立派,从巫术中分离,是为‘医家’。此后,巫术不再用于治病,反而愈发邪门,演化为‘巫教’,迫害神农后人。”
方兴点头道:“国人暴动幕后黑手之卫巫,便是巫教中人。”
蒲无伤道:“正是!巫教自夏朝壮大,商朝达到顶峰,在周初则被周公旦取缔。可如今,巫教死灰复燃,不仅不利于神农氏后人,对大周根基也是极大损伤,后患无穷。”
方兴道:“在赵邑之时,蒲兄说过赤狄便是鬼方余孽,这么看,他们也是巫教余孽无疑?”
“的确如此,杨兄通过情报网探明,赤狄围攻彘林背后,乃是有巫教指使。东山皋落氏、廧咎如氏异军突起,便是得到巫教支持。而巫教所谋者远不及此,乃是要彻底颠覆大周!”蒲无伤忧心忡忡道。
“这么说,此次赤狄进犯,只是个开始?”方兴不寒而栗。
“正是。巫教在暗中筹划一场惊天阴谋,有鉴于此,恩师才让我赶赴镐京送信,告知周、召二公恩师所在,请他们出兵救急。”蒲无伤道。
“原来千里迢迢给太保送密报之人便是蒲兄。”方兴恍然大悟。
蒲无伤道:“正是不才。”
方兴掐指算了下时间,拍手大喜:“这就都对上了!”
他仔细回忆自自己误入彘林以来,父亲、周王胡、杨不疑等人的一言一行,把自己的困惑和不解串起,依稀拼凑出事情的前因后果。
“当初周天子在彘林射杀两个赤狄斥候,想必知晓了赤狄围攻彘林的阴谋。次日,我回到赵家村后,先父得知我误闯彘林,便行色匆匆前去彘林,那便是同天子会面。
“随之,先父匆匆赶回赵家村,通知赵家村民防御赤狄。周天子不忍赵家村民因自己无辜受戮,故而让先父把村民撤往溶洞之中,并向赵邑求援,把危机情势报于杨不疑。
“天子让先父所送之信,乃是指导你兄弟二人如何行动,一面安排蒲兄星夜前往镐京请求援军,另一面安排杨兄在汾水边等我突围,以引导周王师进入彘林。是也不是?”
方兴言罢,蒲无伤拍掌称赞,道:“怪不得恩师、太保和杨兄都对你赞赏有加,方贤弟果真聪明至极,参透了这彘林之秘,一点不差!”
“说起那镐京之行,有一事万分诡异,我便说与方贤弟听。”蒲无伤此时眉头紧锁。
“愿闻其详。”
蒲无伤道:“往日,前往镐京送信之事,自然由杨兄所为。但此次杨兄有更重要之事,便让我前往镐京城内、太保府中。于是无伤星夜兼程,按照往常杨兄递送密信之法,匿名送到太保召公手上。
“然而,等了许久,迟迟不见周王师出兵动静,后来才知朝中对出兵一事颇有争执。幸而周、召二公力排众议,一日一夜后王师方才开拔,我见此事已谐,便启程准备赶回彘林。
“就当将出镐京城之时,突然发现被一黑衣刺客跟踪。我虽然警惕防备,却可惜没有杨兄身手,竟在城门口被刺客刺中。好镐京城内卫士入林,无伤这才逃得一难,没有当场毙命。”
方兴听蒲无伤遭遇刺杀,不免心惊肉跳:“王城之内,光天化日,竟然有刺客?不知这刺客是何来头?”
蒲无伤道:“说起来,这刺客算是杨兄的老对头,此前杨兄每往镐京送密信之时,都会遇到巫教刺客跟踪。只可惜这次无伤失了计较,被摆了一道。”
方兴忙问:“后来如何?”
蒲无伤叹道:“还好只是皮肉之伤,但毕竟伤在腿部,虽用了上好丹药,还是休养了两日方可行走。等我赶到赵邑之时,周王师已经中了赤狄毒计。唉,终是无伤贻误了行程,倘若没有这二日耽搁,或许恩师……”
方兴见蒲无伤神色黯淡,连忙安慰道:“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非人力所能干预。蒲兄已经尽力,只恨巫教死灰复燃,竟如此阴损毒辣。”
蒲无伤怅然道:“如今方知恩师乃是当朝天子,也幸而他老人家没有落入巫教之手。”
方兴道:“周天子今已驾崩,蒲兄未来有何打算?”
“巫教不亡,我神农氏一脉死不瞑目也。”蒲无伤咬牙道。
“可巫教势大,神农氏传人又当如何与之抗衡?”
蒲无伤仔细想了一番,道:“恩师生前倒同我谈过几次,乃是关于神农一脉之出路。”
方兴道:“蒲兄快说。”
蒲无伤道:“《神农治世经》中有云,医家有三大派别——神农、岐伯、黄帝。如今,神农派式微,岐、黄后人也鲜有听闻,如果神农和岐、黄三派后人能精致团结,重振医家,才能抗衡巫教!”
“此事任重道远,又当如何为之?”
“恩师言今王室藏书中,有歧、黄二派医书孤本遗留,已有上千年之久,此书无伤必要取之,为我所用。若促成医家三派合流,必成大宗,届时再开宗立派、将医家发扬光大,那便可同巫教一决高下。”
方兴点点头,心道:“若如此,医家也必成巫教心腹大患,蒲兄处境将更加凶险。”
但眼前,蒲无伤眼中充满斗志,师恩、国恨、家仇,都涌上他心头。
蒲无伤叹道:“恩师在时,常常痛惜大周之倾颓,看似王权稳固,实则脆弱不堪。天下早已暗流涌动,戎狄蛮夷、巫教、诸侯,随时都可能趁着大周衰落,而暗中发难。”
“可周天子乃一代英雄,为何宁可隐居彘林,而不愿还朝重振朝纲?”方兴说出心头萦绕已久的疑惑。
“或许,不在其位,反而能看得更长远罢!”
聊到此节,二人皆唏嘘不已。
眼看天色将晚,方兴和蒲无伤也重回彘林边缘。此时,召公虎主持的周王小殓丧仪就要开始,二人便朝周王灵台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