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乱世十二年,六月十八。
族比的日子一天天近了,吕氏的少年依旧一清早就去了演武场,挥刀洒汗的样子和往常一样,把力气都用在了木桩身上,都希望能有一个好成绩。
可细细看去还是有些不同的,三五成群的少年虽然聚在一起演武,但各个角落里都有嘀咕的声音,内容都是大同小异的。
吕然今天也在演武场上,他捅了捅身边的吕祥,用一种戏谑的语气说道:“听说了么,吕普那个家伙被人揍了!”
“谁干的?”吕祥好奇地问,并且狐疑的瞄了他一眼:“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咱俩昨天可是鬼混到半夜才回来的。”
说吕普被揍了,吕祥是不太相信的。
虽然他早都看那个跋扈的家伙不顺眼,但他的祖父五族老可是护短的紧,生怕他的宝贝孙子出什么事,给了他十多个恶仆。就这样还有人能揍吕普?还有人敢揍吕普?
吕然凑了过来,左右看了一眼,才神神秘秘的说道:“谁打的还真不知道,不过这事今早就传开了,你是没看到吕普,脸都让人抽肿了!听说连刀子都用上了,要不是吕风阻止,这事可就闹大了!”
吕祥心里忽地生出一股不安,他上前大垮了一步:“大哥呢!大哥和二哥怎么没和你一起来!”
“不知道啊,好像是被叫走了,我一早就没看见大哥二哥……”吕然挠了挠头。
“希望不要出什么大乱子啊……”他望向天空喃喃地说。
吕氏,议事堂。
今日不是议事的日子,可议事堂却是出奇的热闹,寒州吕氏族长吕当正、五族老、吕风、吕石、吕辉全部挤在了一个屋子内。
“说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吕当正揉了揉太阳穴,没由来的感觉一股怒气。
他知道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有人向他禀报有少年在族内聚众斗殴,就连刀枪都用上了,据说一方还是五族老的孙子吕普,这可让吕当正吃了一惊。昨夜所有的心思都用在了救治吕普上,今早五族老才怒气冲冲地要召开宗堂会议。
“惩治凶手!”接话的是五族老,他站在吕当正的旁边,小辈们与他有着一段距离,他阴着一张脸,看了族长一眼。
吕当正不轻不重的问了一句:“惩治谁?是吕普,还是吕正蒙?”
五族老极其无礼的对地下啐了一口,恶狠狠地:“当然是吕正蒙那个小畜生,族长没看到普儿都被打成什么样子了么?”
吕当正摆了摆手,没有看他,而是对着吕风:“风儿,你是拉架的人,昨日没说详细,今天当着族老的面好好说清楚。”
“是的,父亲。”吕风出列,向前跨了一步:“我昨天下午正在练武,偏东场那边跑出来几个人,嘴里嚷着杀人了之类的,我怕出什么意外就过去了,看到的就是吕正蒙操刀要对付吕普。”
“你看,这还说什么?”五族老嚷着,“是吕正蒙要杀普儿!按照族规,应该处死吕正蒙!”
吕当正把目光投向吕石,“吕石,你昨天也在,是这样么?”
“是的,不过……”吕石把目光投向了五族老,欲言又止。
“有什么就说,别婆婆妈妈的!”吕当正皱了皱眉。
吕石清了清嗓子,无视了五族老对着他如同杀人一般的目光:“我昨天在场,是因为找吕正蒙有事,族长你也知道,族比要开始,吕正蒙又是我们的一员,我自然要找他。”
吕当正对这个解释表示满意,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我去了吕正蒙寄居的那户人家,他们说有人过来找过,还是我的那两个兄弟吕然和吕祥,可是我的那两个兄弟……”
即使冷漠如吕石,现在提起那两人也是面有赧色:“他们昨天出去鬼混了,怎么可能找吕正蒙?这其中一定有蹊跷,我一路找吕正蒙,到偏东场那边听到了打斗声,这才发现吕正蒙与吕普打了起来。”
吕当正听到这里眉头皱得更深了:“你的意思是,有人借着吕然和吕祥的名号,把吕正蒙叫去了偏东场,然后才发生了接下来的事情?”
“等等,吕石,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想为吕正蒙脱罪?”五族老指着吕石的鼻子,暴跳如雷:“你和那个小畜生是一伙的!你的话不能信!”
吕石看了一眼暴躁的五族老,没有一丝胆怯:“族老,你去把打架的随从、吕氏少年全抓来一起问问不就得了?尤其是传话的吕岩,真相不就大白了?我只是说了实话,可没有为谁脱罪的意思。”
吕石话说的不卑不亢。
就是吕当正都满意的点了点头。
他转过头来,面对身边的五族老,眼中不悦一扫而过,旋即用温和的语气说道:“消消气,我已经派人去查了,有罪的一个都跑不掉。说起来吕普怎么样了,没有什么大碍吧?”
听吕当正提起吕普,吕风、吕石不约而同的对视了一眼,面露悸色。
他们要是晚去了一步,吕正蒙可就把刀对准吕普落了下去,那事情就会变成不可挽回了。
可即使他们去的时间正好,也不免和吕正蒙大战一场,说出去谁也不会信,武功足以排进吕氏少年前三的两个人联手,竟然被吕正蒙死死地压制了,要不是吕正蒙突然力竭晕了过去,恐怕受伤的就不止一个了。
五族老听到族长关心他孙子的病情,冷哼了一声,每一个字都几乎是用鼻子哼出来的:“普儿并没有什么大碍,虽然被那个小畜生打了一巴掌,但更多的是惊吓过度。那个小畜生也太无法无天了,就是少年们有些矛盾,也不应该动刀子,那是一般的事情么?”
“好了,这件事暂时先到这里。”吕当正听见五族老的语气软了,也乐意顺着这个台阶下:“你先回去看看吕普,族比的日子要到了,吕普是我们氏族的青年才俊,可不要因为这个耽误了名次。”
五族老对此虽然不满,但是也找不到好机会,只能冷哼一声走了。
“吕石,吕辉,你们也走吧,去看看吕正蒙,他也是这次参加族比的少年,也是你们的同伴,好好去看看他吧。”吕当正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如果他醒了,就带到议事堂这边,我有些话要跟你们说。”
吕石、吕辉应声离去,议事堂里只剩下了吕当正父子二人。
等到人走的远了,吕风向门外看了看,才小声的对父亲说道:“父亲,怎么五族老今天这么好说话,我记得上回吕普和人打架,可是……”
吕风没说完,因为从某种程度来说这算的上吕氏的一桩丑闻。
上次吕普不是和族内的人打架,而是和中北城王氏的一位少年,明明是吕普挑衅在先,可因为吕氏当时的威望和那个少年背景不深,加之五族老的作梗,硬是让人家登门行礼致歉,让吕氏臭名昭著了一段时间。
而且随着吕氏的每况愈下,昔日不敢作声的王氏近几年也挺起了腰杆,在中北城内与吕氏成了敌对状态。
“吕青期,他不过是一个贪婪、欺软怕硬的老家伙罢了,我们吕氏名声的败坏,就是在他手上!”吕氏族长吕当正不屑道。
吕风的脸色突然变得很古怪,在他的印象里父亲虽然对诸位族老不满,但是从来没有这一次直呼其名过,更没有说过这种难听传出去会引起非议的话。
“父亲,到底……”吕风突然觉得一夜时间很多事情都变了,比如五族老的态度和父亲的态度。
吕当正摆了摆手,摇着头叹气:“有些事情就不跟你说了,免得脏了你的耳朵,过两天你准备一下,有人带着宗族的信过来了。”
吕风试探着问:“是宗族的人来了?”
“不,送信不过是他们顺带的……”吕氏家主目光幽幽的:“他们可是有着大来头啊……”
吕风行礼后也准备走了,可是临走吕当正却说了最后一句:“不止是这样,下望平原新晋的那位诸侯也要来我们这里一趟,书信已经送来了,预计今天正午就到了,你准备一下和我迎客吧。”
二.
吕正蒙醒来的时候发现没有光,但是耳边呼啸着寒气,整个人仿佛置身在冰天雪地里。
他睁眼时是躺着的,起来之后努力的攥了攥手,发觉一片冰凉。他又四处看了看,发现自己不是躺在某间屋子里,也不是被关押进了地牢,而是站在一处街道上,雪积了很厚,少有行人。
他站了起来,环顾四周都是茫茫白的一片,天上还飘着雪花。
“这是哪?”他问自己。
天跟漏了个窟窿一样,北风卷雪花一个劲的往他身上飘,让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寒冷逼得他不得不跑了起来,现在他没有功夫管自己在哪了,只想找一个避风的地方。
可是没跑几步,他发现了意外。
快跑几步后他发觉了不对,低头向下看,这石子路和中北城内的任意一条小巷都不一样。再一摸自己的脸,嘴角有擦伤,俨然是刚与吕普打完架的状态,可当他看向远方那座巍峨的皇城时,整个人彻底惊呆了。
“这是东州?洛水城?”心底尘封的记忆复苏使他尖叫着出声,无意识的对着远方伸出了手,同时一边走着,似乎想要触摸一下以证真假。
他视野内的尽头是一座巍峨的建筑,准确的来说是衍朝新都的皇宫,他对这里并不陌生,虽然幼时记忆不多,但对于这个生活了几年的地方还是有点印象的。
不过说来也奇,吕正蒙对于自己的记忆力十分自信,他能准确的说出六年前是什么日子抵达寒州的,可就是想不起生活在东州的那些事。换句话说他六岁以前对于自己都是空白的一片,寒州的点点滴滴才能证明他真的活过。
虽然北风凛冽,可他还是停下脚步做出判断,双臂抱怀自顾自的说:“看来这是梦了,应该是是六年前,我住在东州的那一段日子。”
不待他做出更多的判断,下一刻他就跳了起来,连忙往自己的掌心哈气并且跑了起来。梦境还是什么的他已经不想去追究了,这天太冷了,他可不想被冻死在这个地方。
“喂,你要跑去哪里?”后面有人喊住了他。
吕正蒙停下脚步,几乎是一下一顿的回了头,脸上都是不可思议。他听到了有人叫他,但是却不愿也不敢回头,因为他听出了那道声音。
那是他自己的声音啊!
“鬼啊!”他回头惊叫出声。
吕正蒙回头看到了自己。
那是一个与他一模一样的人,身高体长一点未变,清秀的鼻眼与他同出一辙,发梢中的银丝也是如此瞩目,对面的少年与他纤毫未差,活生生就是照镜子。
可“吕正蒙”只是挖了挖耳朵,满脸不耐烦:“你鬼叫什么啊?我不就是你自己,你喊什么?”
惊叫过后,吕正蒙也镇定了,顾不得寒冷,绕着与自己一模一样的人转了几圈,嘴里还振振有词:“幻境营造的这么真实,真有你的啊,吕普他们为了对付我把太州的秘术大师都叫来了,真是不惜血本啊!”
太州的人可以使用传奇一般的秘术,可以掌心发出雷电或者火焰,实力无比强大。现在能凭空造出这样的场景,还能多造一个自己出来,吕正蒙只能认为眼前一切是太州秘术大师的杰作。
“吕正蒙”用看白痴一样的目光看着他:“什么秘术大师,你是酒喝多了?我就是你,这不是要针对你的幻境,而是你的梦境,准确的来说是你的记忆。”
“你说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吕正蒙着急了,急切地去抓另一个自己的衣领。
可谁知他抓了一个空,另一个吕正蒙在他触碰的瞬间就淡淡虚化了,风雪直接穿过了他的身体,他整个人都变成了虚化透明的状态:
“你还是好好欣赏这段被你遗忘的往事吧,至于我,我们不是见过面了么?你被吕普痛揍的时候,我不是在心底提醒你了么?”
吕正蒙呆呆地,他想起来了应该是刚刚发生的事情,他被吕普殴打,心底一直有人说话,原来那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可正常人心里怎么会有人说话呢?对于这种从未听说过的事情,他不免有些惶恐。
“吕正蒙”身影渐渐淡化消失了,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不过他临走前没有来得及发出声音的口型,却是清清楚楚的理解了,那是三个字:回头看。
他回头,看向了街头的一个转角,那里也有着一个自己,准确的来说,那是六岁时这片记忆中的他自己。
那个六岁的吕正蒙,稚嫩的鼻眼没有长开,袖袍中的匕首也不在,神情是那么迷茫,他脸色铁青的瘫坐在街头,骨瘦如柴,是那么的虚弱,就像要死了一般。
风雪打在十二岁的吕正蒙身上,他已经没有知觉了,只是看着那个自己。茫茫的天地中,不乏有人群走过,可是他的眼里除了风雪,只有那个快要死去的、六岁的自己。
天空中一片雪花落在了吕正蒙眼里。
吕正蒙看着那边街角,看见了转角过来了一群人,一个俊俏唇红齿白的孩童被一群人牢牢地护在中间,如同众星捧月那样。每一个人护佑那个孩童的黑衣人眼中都是杀意腾腾的,生怕出什么意外。
而中间的那个孩童,眼神则是无比清澈,如同新生的小鹿。
那个孩童看到了六岁流落街头的吕正蒙,想要上前看一看,可是几位黑衣人全部摇头不许,之后不知道孩童和他们说了些什么,几个黑衣人让步了,自动排出了一条通道。
孩童不知道低声对年幼的吕正蒙说了什么,然后掏出了一块丝绸手帕,里面是精致印着梅花的糕点,分给了吕正蒙。
年幼的吕正蒙低声道谢后,狼吞虎咽一般的吃了下去,抬头时只能看见那一行人的背影了。
那一行人逐渐向着十二岁的吕正蒙走来,果不其然,十二岁的他也变成了虚化状态,任由那些人通过。
黑暗来袭,吕正蒙的意识陷入了浑浑噩噩的混沌中,他终于想起来了,想起了这段往事。
这是在他母亲去世以后,孤苦伶仃的吕正蒙只能流落街头,没有人管他,他只能待在风雪中等待死亡的来临。
是这个人救了他,对他伸出了援手,不是那几块印着梅花印记的糕点,他恐怕撑不到衍朝尊武将军李振飞找到他,将他带往寒州。
那是他的救命恩人啊!他怎么会忘了呢?
意识弥留的最后,他记起了这是衍幽帝十二年的二月,东州下了一场大雪,也记起了李振飞找到他的时间,是幽帝十二年的十月。可是被救之后,遇见李振飞之前的八个月,他又在干什么呢?
吕正蒙已经记不起来了,他的意识彻底迷失在了温暖的黑暗中,一个虚影抱住了他,是个漂亮的妇人。那是如同母亲怀抱一样温暖,一滴泪水在黑暗中掉落,他呢喃着呼唤出了那两个字:“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