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吕正蒙醒来的时候感觉脑袋里浑浑噩噩的,他只把眼皮睁开了一条缝,可身体上的沉重又不得不逼得他马上闭上,他想反正也没什么事,不如再睡一觉。
“今天是你们吕氏族比的日子,你要是继续睡下去,可就参加不了哦。”有欢快的声音响起。
吕正蒙心想这还了得,狠狠地咬了自己舌尖一口,带着腥甜的疼痛让他一下子从床上蹦了起来,匆匆忙忙的就要下地。看着他焦急的模样,门口传来了清脆的笑声,咯咯的如同乐师摇着银铃。
行动到了一半,他听到了笑声,这才感觉有些不对,向窗外一瞥发现正是落云融金的傍晚,撑死也就是昏迷半天的时间。吕正蒙这才发觉是上当受骗,疲惫一下子涌了上来,他懊恼地躺下,舌头火辣辣的疼,只好捂着嘴吸气。
“你!”少年涨红了脸,可恼怒只是维持一瞬间就消失了,他看清了对方。
少年与他年纪相仿,穿着一身白色长衫,腰间挂着做工精致的玉佩,头戴斗笠。虽然面纱遮住了他的脸,可吕正蒙再也不会忘记面纱之下的容貌,他认出了少年曾经是他救命恩人并且前几日还有一面之缘的苏墨白。
“你还认得我?”苏墨白有些惊讶,他看着捂着嘴的吕正蒙,“我还以为你把那天的事情忘记了呢,我记得你那天可是挺狼狈的,不过本事可不赖啊。”
吕正蒙是苏墨白少见的同龄人,他在东州时很少与人接触,更不要说是这样一个举止怪异武艺高强的家伙,他至今都没有明白他是如何潜行如何无视灵族人防御直接洞穿其心脏的,对此自然好奇。
“嘶……”吕正蒙刚想回答就不小心碰到了舌头上自己咬出来的伤口,心想只是自作孽不可活,他忍着痛答道:“这都是老师的功劳,是他用秘术护住了我,不然我已经被那团火焰烧成灰了。”
苏墨白点了点头,心想原来如此,怪不得吕正蒙身上既没有星辉又没有元气的波动,也可以凭空挡下那样的火焰。
少年说完这句话才发现这里与他记忆中的西厢房不太对,西厢房大多是古朴老旧的屋子,哪有这里的半分精致?这明显是这些客人的屋子,双方还没有熟稔到这种地步,醒来之后继续留在人家这里已经算是失礼。
他连忙坐了起来,低头找自己的鞋子,可一起身就感觉天旋地转,脑海中嗡嗡的,握住天涯剑的记忆又一次涌了上来。
“你……”苏墨白抬头,他心里的疑惑并不只是一个,正在思考着要不要接着问下去,余光里发现吕正蒙差点一头栽到地上。
他紧忙一个箭步上去扶住了吕正蒙的肩膀,避免少年大头着地的惨相,忍不住数落道:“你虽然身体没什么事,可精神上受了很重的创伤,最好不要乱动。”
吕正蒙只感觉白衣飘过,瞬间就被好闻的熏香味道包围了,离得这么近他已经能看到苏墨白那张俊美的侧脸。他怔了一下,只感觉脸上讪讪的,不知所措的重新靠在了床榻上。
“请问这是哪里?”少年问。
“这是你们吕氏的北至堂,我们过来的时候就居住在这里。”苏墨白不着痕迹的后退了一步,似乎是看出了吕正蒙所想:“老先生正与叔叔们正在商讨应对蛮族的事情,我闲得无聊,就跑来这里了。”
苏墨白一口气解释了吕正蒙心中大半的疑惑。
“你们真的相信蛮族入侵这个事情么?”过了很久吕正蒙才问,他低着头,发丝垂下挡住了他的眼神。
苏墨白疑惑地看着头发灰白的少年,轻声回道:“为什么不信呢?没有人会拿这一件事开玩笑吧?你放心,既然这件事被你揭露出来了,我们绝对不会对这件事坐之不理,相信今晚带着火漆的文书就能传到各个诸侯手里。”
其实苏墨白听到这件事的第一想法是荒谬,这种事怎么可能会被一个少年知道,难道驻守下望平原的诸侯是死人吗?可要不是老先生说了两者相互勾结的事情,并且以他的名望作证,恐怕他也不会相信。
“那就好……”
吕正蒙长长的松了一口气,最近他夜里总是作噩梦,总是梦见中北城被屠戮一空,无数冤魂绕着他哀嚎,质问他为什么不早点说出来这件事。他还记得梦中的自己哭着辩解,没有人相信他,他多少次说了出去,可就是被人无视。
“寒州的习俗是要满月之际阖家团聚,饮酒赏月,你不在家里呆着跑去胡林里干什么了?”
苏墨白一直想问这个问题,本来他是要在一旁听着那些家国大事的,可那些对现在的他来说遥远,还不如在这里候着吕正蒙苏醒。
“额……我……偷偷跑出去玩了……嘿嘿……”吕正蒙装傻充愣地笑,没有说出实情。
苏墨白明知道这是谎言,还是一副信以为真的样子,他点了点头:“那就不打扰你休息了。”
他轻轻一笑,缓步离去,轻轻地关上了门。
吕正蒙偏着头,脸上的傻笑消失的无影无踪,他看着窗外暮色四合,半截身子都被染成了红色。他叹了一口气,心想自己只是救命恩人生活中的一个过客,这乱糟糟的生活就别说出去丢人现眼了。
屋外日光暖洋洋的,可在长廊的拐角处,一人站在少有的黑暗处盯着门口,似乎是期待某一个人从那里出来。
“公子。”看见少年出来后那人长长的施了一礼。
“五叔叔伤势没有好利索,这里没有外人,用不着这样。”少年走进了亭台的阴影里,与周行伍并肩。
廊台的那边是个死角,从这里能单方面的看到窗子,周行伍看着那个托腮望着夕阳的少年:“公子可问出了什么?”
“并没有什么确切的消息。”苏墨白叹了一口气,“这个少年似乎有很多难言之隐,而且私下里打听吕正蒙,吕氏族内的人对他讳莫如深,就像什么洪水猛兽一样。”
“对了,沈姨他们怎么样了。”
“小妹与三哥正在和先生商谈接下来的事宜,六弟和小玄去找吕当正询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周行伍的声音有着深深自责:“都是我的错,让公子您陷入了如此险境!”
苏墨白笑着摇了摇头:“这种事情哪里怪得了五叔叔呢?匪夷所思的事情确实多了一点,但最后不也没什么大碍不是吗?”
周行伍顿了一刻,他已经知道了地宫内发生的一切:“公子,我说一句不该说的,这个少年万一在地宫内听到了什么消息,对您的身份……”
“五叔叔多虑了,吕正蒙的确在地宫内昏过去了,这一点无论是沈姨还是六叔叔都可以作证。”苏墨白突然沉默了一会儿:“而且我感觉他不是什么坏人,他一直给我一种特别奇怪的感觉,可是怎么也说不上来。”
苏墨白也把视线转移到了那个托腮的灰发少年,他看着对方清澈的眼神,总有一股熟悉感油然而生,可是怎么也想不起来。
二.
北至堂后院的石子地上洒满了落日的余晖,被风吹到地上的榕树叶也泛着金色,像被画家用颜料抹了一番似的。有人急匆匆的大步走近,带得落叶纷飞,破坏了静谧的画卷。
而在后院最里间的屋子内,老人和沈简对坐,双方的手边各有一杯清茶,老人掀开茶盏吹了吹气,小抿一口后往嘴里送了一块糕点。糕点是准备好的茶点,是东州特有的习俗,只不过一般都是用来装饰。
“先生行事还是不拘一格……”沈简轻轻一笑。
老人咽下糕点,拍了拍手,“行了,别说这些拐弯抹角的,直接步入正题吧。我知道你们有很多问题想问,恰好我也有很多问题。交换吧,你一个问题,我一个问题。”
“好。”沈简轻声应了一句,问了第一个问题:“先生为什么要拿到格尔杜拉帕西?以先生的洒脱和能力,根本不需要一把可有可无的灵器。”
“格尔杜拉帕西是从吕天阳将军传承下来的至宝,一直寄放在寒州吕氏,最后一位能够唤醒这把英雄之剑的是吕北牧将军,他率领军队打败了蛮巫联军,从那以后这把剑吕氏就再也没有人能够使用了。”
沈简摇了摇头:“这段历史我也知道,先生不要拿这个搪塞我。”
“我可没打算糊弄你,你们不就是想要知道我为什么来寒州么?我来寒州碰上你们完全是一个巧合,我的目标就是那把剑。”老人笑了笑,“格尔杜拉帕西隐藏了一个惊天的秘密,最后知道这个秘密的是吕北牧将军,历代的剑主都在守护这个秘密,不然剑身上就不会有‘赤若流火咒印’和‘英魂’两种封印。”
老人伸出手制止了沈简,“小简,不要问我那个秘密是什么,我知道的也就是一星半点。”
“现在轮到我问了,殿下的身份有几人知晓?”
“除了我们几个以外就只有英王殿下,对外殿下的身份是英王义子。”
“这就好……这就好……”老人叹了一口气。
话音刚落突然有人打开了门,一个黑衣人走了进来,是询问吕当正的周行留,“先生,我来一问吧,不知道您为什么一下子就认定那个灵族人是隶属‘无相’的呢?”
周行留眯起了眼,沈简也若有所思的看着老人,刚才在地宫内,老人仿佛早就知晓他身份一样,二话不说从他的尸首上摸出了无相的信物。
“拥有真魂的灵族人,从南境灵州来到寒州吕氏,目标是地宫内的江山社稷图和格尔杜拉帕西,这身份不是昭然若揭么?”老人盯着手中茶杯好一会儿:“不是只有你们相信江山社稷图的传闻是真的。”
“这恐怕不能说明什么吧?”
“如果你还是怀疑我和无相的人有勾结,我想你大可不必操这个心……”老人抬起了头,眼中银光氤氲,“因为你想多了!我和他们之间只有仇恨!”
澎湃的力量一瞬间滚滚炸开,恐怖的星辉波动瞬间弥漫到整个北至堂,苏墨白与吕正蒙手中的灵器自动发出了光芒示警,周行留沈简等人如临大敌,他们离老人最近,那一瞬间死亡差点降临在他们头上。
“你们也看到了……”老人控制好了情绪,力量完全内敛如同一个富家翁,“说句不好听的,你们十四个在一起都不是我的对手,我要是有歹意……哼!”
最后的一声冷哼惊出了周行留一声冷汗,他弯腰行了大礼,连忙道歉:“是我唐突了,请先生恕罪!”
“我并不是故意拿力量威慑你们,你们这么多年顺风顺水,对自己的力量有了超然的自信。你们忘记了一点,个人的力量没有达到某种程度,最可靠的还是千军万马。”老人把目光挪向了天边,“下一个问题到我了,老六,吕当正对于地宫之内是如何向你解释的?”
“吕当正对此含糊其辞,我再三追问之下他才说了十二年前的中北之乱。”周行留的神色有些懊恼。
老人知道他那不悦的神色从何而来,中北之乱是衍朝灭亡那一天发生的,对于这些忠君爱国的人来说,没有什么比这件事还要令他们恐惧,不少老臣缢死家中,活着的也不愿意提起或者想起那一天。
“中北之乱吕氏发生了内乱,有人勾结了一伙来路不明的势力洗劫了他们自家的宗祠,不少年长的族老殉难,大批的财宝丢失,其中就包括了可以控制大阵的石球。”
“这还不是他们自作孽?”老人冷冷地笑,“先不说中北之乱,就说吕氏内乱,他吕当正借此上位,看看那帮贼子杀了什么人?完全是支持宗族的族老,吕当正那一派系的完全无损,吕青期甚至接手了好几个其他族老的生意,表面是贼人所为,可实际上呢?”
周行留大惊,“先生是说……”
“据我所知,那一天有三股势力在吕氏内流窜,暗鸦负责杀人,无相和若水目标都是吕氏地宫,作为吕氏底蕴所在,那里全是无法用钱财衡量的至宝,当然最后是无功而返。”老人捋了捋胡须。
所有人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老人。
老人猛地瞪了回去,提高了音量:“你们这么看我做什么?我又没参加!若水现在已经解散,只有小部分野心家还在暗中活动!”
“所以说这一次事情已经明了,吕当正假意让你们拿走江山社稷图,派出暗鸦的人打算在地宫内抢走,事后归还他,这样他就把这东西据为己有。”老人沉吟着,“可是吕氏族内有人不同意,以为吕当正真的送给了你们,所以把控制吕氏大阵的石球交给了无相,打算让你们葬身在地宫中。”
隐藏在黑暗中的真相就这样三言两语被老人推测的八九不离十。
周行留起身一拜,心服口服,“先生果然大才!”
“可总是有一些我想不通,为什么吕氏有人能够联络上无相?而且无相的人真的会听他们的与你们为敌,什么样的报酬值得无相这么做呢?”老人皱着眉头捋须,“现在想想,我手里这一张地图是不是也有些问题?”
众人把目光投向了老人手中,那是一张泛黄的纸卷,沈简对于阵法略知一二:“先生这是?”
“当然是我进地宫的地图,你们是有人领着正面进去的,我只能靠这张地图和我那个学生穿过了大阵河山图。”老人似乎想到了什么,一拍腿:“先前那个无相成员的死亡……!”
所有人用期待的目光看着老人,可谁知他只是一拍腿,拿起一块糕点送进了嘴里。
众人一脸意兴阑珊,可老人仰头喝茶解渴时却露出了一个凝重的表情,他说的那个无相成员可不是死在地宫的那一位,而是在月州露出马脚,他追踪到寒州杀死的那一位。
“老三,听了这么久的戏,不出来么?”老人看向了屋子一角。
“先生这是哪里的话,我才给诸侯们发了信,令他们速速领兵前来,才到屋里就被先生您发现了。”一道黑影出现,脸上笑意融融的。
老人收敛了笑意,放下茶杯:“最后一个问题问你们,你们什么时候回东州?”
“明日休整一天,后日动身。”周行散恭敬的答道,没有半丝隐瞒。
“这样也不晚,”老人站了起来,“那我与你们同行一道去东州如何?”
众人大惊,“先生!”
“不要惊讶,我只是去东州有些事情罢了。你们几个除了老三都伤得不轻,我跟你们同行可以保护殿下的安全,如何?”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点了点头,默许了老人的建议。
老人眯起了眼,他感觉自己正在卷进漩涡当中,而旋涡的另一端涉及到了很多势力,有无相、暗鸦、东土、东州吕氏等。比如为什么吕氏宗族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与分族交好?又为什么英王会让苏墨白一行出使寒州?
这次看似平和的寒州之旅其实有太多疑惑了,尤其是知道西岭蛮族要进攻中北城之后,他总感觉有人在下一盘很大的棋,博弈的是整个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