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木雕摊主的剃刀极其特殊,末端是约有一指长的木制短柄,连接着一块指甲大小的铁片,那铁片被摩挲得像是一块玉器,黑黑的镀层上反射着流光。他用极其娴熟的技法使用着,手指上下翩飞,不一会形态可掬的人形就跃于手上。
“真是的,别挤我嘛!”苏墨白不满的口吻抱怨。
这附近渐渐人多了起来。他们前方是那个少年的护卫,后面拥上来的则是慕名的村民,似乎这个精巧的玩意从来没有在月溪镇出现过,惹得后面也渐渐被包围起来。要不是苏墨白拉着吕正蒙的手,估计两个人都要被冲散。
吕正蒙感觉掌心传来的力度更重了一分,正是他的朋友踮起脚从人缝中往前看,前面那伙人像是一堵石墙横在他们前面,苏墨白几次想进去都被不轻不重的力道顶了回来。
“哎呦!”吕正蒙突然叫了一声。
他差点踉跄地摔了一跤。原来是后面的人在不停的向前挤,他不知道被谁突出的手肘捅了一下,那个力道很重,让本来就没有什么活动空间的吕正蒙向前扑去,正好撞上了那些侍卫的后背,引来一阵审视的目光。
“你还好吧。”苏墨白及时拉住了他,让他重新站稳了脚跟。
吕正蒙尴尬地挠了挠后脑,“还可以,刚才没站稳。”
苏墨白环顾四周,人群越来越拥挤,恐怕一会儿出去都是问题,他不由得萌生退意。纵使他特别想要这样一个木雕,可前方那个该死的家伙不知道还要待多久,一旦被发现了以后偷偷溜出去几乎是不可能的了。
“我们回去吧。”他轻轻地说。
他顺势就要拉着吕正蒙走出人群,刚刚迈开了一步,就回头瞅了一眼,满脸都是不舍得。他忽然点了点头,就跟下定什么决心似的,头也不回执意就要离开。
可他不曾想到的是吕正蒙停在了原地,少年拽住了他的手腕,“不想离近了看一看么?”
“当然想!”苏墨白懊恼地咬着下唇,眼里波光潋滟,“可是……可是那些家伙不知道还要多久。”
吕正蒙用另一只手拍拍胸膛,看起来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甚至还调皮地眨了一下眼,“放心吧,我有办法。”
他拉着苏墨白的手重新回到了那堵人墙后面,少年好奇他这个朋友会想出什么惊为天人的法子成功让他们混进去,内心忐忑的同时还有些期待,心里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情绪,期待这位新朋友即将带来的惊喜。
谁知吕正蒙出人意料地向前跨了一步,踮起脚拍了拍其中一个人的肩膀,声音不大,但足以让附近所有人注目:“能让一让吗?我和我的朋友要进去。”
那名装成村民的侍卫缓缓转了过来,表情呆滞,看起来是没有想到会有这种突发情况,当他看到说话的是一个半大孩子之后,脸上那种混杂着惊讶与茫然的神色更甚了。
“喂!我们这样不好吧……”苏墨白凑过去小声地说了一句,他有些紧张,附近的人把目光都投到他们身上了。
吕正蒙没有理他,而是更近了一步,用一种真挚带着恳求的语气来疑问:“可以么?他说这话的时候偏着头,看起来就像一个想要心爱之物的少年。
苏墨白懊恼地一拍脸,心想这个朋友的举动太幼稚了。除此之外还惊于吕正蒙的演技之高,别人不知道,他还不了解?从寒州那种血海尸山的战场中活下来,怎么可能还会这般……可爱?
只不过令他没有想到的是,那个被吕正蒙撞了的人先是一怔,听到他的话之后下意识的想要驱逐他们,只不过他左顾右盼之后放弃了这个想法,那道声音吸引了太多的人,不少人多用异样的目光看着他们。
侍卫转向旁边类似领头的人,压低了声音:“大人,怎么办,这两个家伙执意要进去。”
首领瞟了眼昂首满脸都是“天真”神色的吕正蒙,发现他衣着普通,背后绳子系着一把剑,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少年,下意识的就想要让人驱逐他。可当他看到吕正蒙身边那个人的时候,神色一凛,那个带着兜帽看不清容貌的少年太特殊了。
苏墨白身上带着一种与生皆来的贵气,看到他第一眼的人多半会自渐形秽,并能看出这个人的身份绝对不会一般,那种气质与涵养绝对不是普通的大户人家所拥有的。
“我去问一下公子,那小子身边的少年不简单。”首领凑到了前面,附身对那个正在看巫族旅者雕琢的少年说:“公子,我们身后……”
那个少年回头微微一笑,“让他们进来吧,我都听到了。”
“可是……”首领还是有些犹豫。
“放心,都是与我年纪相仿的人,虽然手里都带着刀剑,可明显不是要来杀我的,不然不会这么引人注意。”少年示意侍卫让出路,“再者万一他们谁大有来头,在月州这片地界起了冲突对我们也不好。”
那个伪装成村民的首领欣然同意,回头摆了一张笑脸,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憨厚的普通汉子,“不好意思,没注意挡了两位的路。”
就这样,吕正蒙和一脸不可思议的苏墨白缓步走了进去。苏墨白不敢相信他们这样突破了那个少年的侍卫,直到吕正蒙拉着他的手,用不轻不重的力道带起他向前时,才“啊”了一声缓过神来。
“真有你的。”也不知道这句话是揶揄还是赞赏。
直到很久以后三人在鸿都门学的树荫下乘凉偶然间说起此事时,苏墨白才反应过来吕正蒙当时的手段是多么高超——既然是保护温城,自然不能特别惹人注目,所以吕正蒙才故意大声吸引了别人的目光,弄得他们下不来台,不放他们进去难免要惹当时围观的民众指责。要是一般的纨绔子弟可能不会在意,可那些人的恶仆自然也不会这般小心翼翼,所以只能说明这些人保护的这个家伙自然是有涵养、有来头的。
而吕正蒙只是看了他们一眼就将其中利害瞬间分析出来,实在令人惊讶。
然而后来温城的回答更令人啼笑皆非,指着吕正蒙笑道:“我当时就觉得这个家伙好大胆,要是一般人早就识趣的离开了,哪里会这样凑过来?这样不按常理出牌的人,自然值得结交。”
勇敢、粗中有细,这两个词语是温城第一次见到吕正蒙就给他打下的标签,即使那时他还不知道对方的名字。
然而纵观吕正蒙的一生,这两个词语的确贯穿了他三十年的短暂生涯,甚至他自己认为他是一个热血冲动的人。可这件事只不过是他行事的一个缩影,后来史学家分析,如果不是这位飞将军行事如此大胆,思维接近于天马行空,也不可能在史书上留下那样浓墨重彩的一笔。
二.
苏墨白如愿以偿地挤了进去。
他的身子要比那个巫族旅者矮一些,从这个角度正好能看到对方隐藏在兜帽下的半张脸,还有覆盖脸颊的半张面具的边缘,可他并没有一丝一毫的好奇,反而指着他身后的架子问:“木雕怎么卖?”
巫族旅者身后那一人多高的架子上大多挂着各种各样的动物,听到苏墨白的询问,他手里的动作一僵,“三个银辎一个。”
他的口音基本已经被北原的风土同化,让人几乎听不出巫族任何一丝一毫的味道,如果不是苏墨白见多识广,可能真的会以为他是从那个边缘山村出来的灵巧小贩。
苏墨白上上下下打量了几番,目光逐渐被旅者手头那个正在雕琢的木人所吸引,不由得指着问:“那这种木雕怎么卖?是不是可以雕刻成任何我们想要的东西?”
“对,只要是我看见的,都能雕刻出来。”他笑了笑,看着自己手里,“这种木雕要五个金印。”
听到这吕正蒙的脸色变了变,他本来还想要一个收藏来着,可不曾想售价是这般昂贵,小声地嘀咕了一句:“五个金印,这简直就是抢钱啊……”
他这话声音很低,可附近哪有什么等闲之辈,几乎被所有人听在耳里。苏墨白不着痕迹地后退用手肘悄悄捅了他一下,就连一旁的温城都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两人心里想的只有一个问题——这个价格……并不算昂贵吧。
吕正蒙看见他朋友不善的目光,讪讪地一笑,心想我哪里说错了?五个金印足以让一户人家安稳的活个小半年,而这个价格只值一个木雕,未免太过昂贵。
贩卖木雕的巫族旅者沉默了一下,旋即笑着解释道:“尊贵的客人,这个价格并不算昂贵了。木材的原料是渺州特产的黄檀,这种树木历时百年才会生长到十丈的高度,而且按照巫族的规矩只有它死后我们才可以使用。我已经二十二年没有回去过了,这里几乎是我所剩下的最后一点,如果不是为了周游北原,我还舍不得呢。”
他的话温和而又富有感染力,抹平了自己嘴角的皱纹,其中还蕴含着淡淡的惆怅意味。
吕正蒙嘴角一撇,不过没有说什么,心里勉强接受了这个说法。而苏墨白则兴致勃勃的,“这么说错过可就很难见到了!我要两个!”
他一把拉过一旁仍在别扭的吕正蒙,“就按照我们的样子,一人一个!”
“好的。”他放下了手中的木雕,这个木雕已经逼近完成,苏墨白悄悄与身边的那个少年比对了一番,发现果然是栩栩如生,竟然把服饰上的皱痕都还原了。
温城伸手欲拿,可不曾想被拒绝了:“公子稍等,我还要为它上色。”
温城稍稍一愣,为了这个精巧的木雕他已经等了一段时间,也不在乎一时半会。现在令他感兴趣的,反而是身边这两个人。
“我叫温城。”就在巫族旅者掏出新的黄檀木刨刻的功夫,他突然说了这样一句。
吕正蒙还没有反应过来,温城身后那一排侍卫可吃了一惊,尤其是那个首领,说他的表情是瞠目结舌也不为过。他很疑惑,以前不记得自家公子有这样健谈过啊?
直到温城伸出手来,吕正蒙才意识到这个富家子弟是在跟他说话,也是一愣,心想这个人也太自来熟了吧?不过他还是老老实实回答道:“我叫吕正蒙。”
而苏墨白似乎身心全投在眼前的木雕上了,正在把玩那个状似猴子实则是雄狮的木雕,还自顾自地对它说着什么。吕正蒙歉意地一笑,不知道该不该介绍这位朋友,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温城并没有在意,漫不经心地问:“吕兄不是月溪镇本地人吧?”
吕正蒙旋即一惊,如临大敌,瞬间用警惕的目光盯住了温城,那一瞬间他想到了很多——对方是谁?怎么看出自己不是本地人的?又有什么企图?是对自己,还是对左手边的那位朋友?
他从寒州战场下来后精神一直绷得很紧,有时候甚至会产生有蛮族骑兵向他袭来的幻觉,他想自己可能又得了一种病,症状是感觉整个天下的人都想要杀他。
可谁知温城只是淡然地一笑,甚至还摆手让背后因吕正蒙的举动而不安的侍卫镇定下来。
“抱歉……”吕正蒙语气中带着歉意,也感觉自己刚才的举动有些失礼,“温兄好眼力。”
温城点了点头,就此打住,没有继续追问下去。他是个聪明人,知道有些事情应该点到为止,尤其是刚才自己无心的一问,竟然引来了对方那样大的反应。说实话那一瞬间他有些恐惧,他感觉到了杀意与敌意。
那是真正杀过人才会有的感觉。
这令他更好奇了,对方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精神如此紧张?
而就在他们说话的时候,巫族旅者已经把所有的木雕上色完毕了。三个木雕整齐地摆放在一起,最左边的是苏墨白的木雕,摊主甚至把他头上斗笠垂下的面纱做了出来;中间的是吕正蒙,他紧绷着一张脸,刻画的最传神的是眼睛,好像真的一样四处警惕,打算随时抽出背后的剑;而最右的那个则是温城,只有“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这十个字形容恰当。
温城率先从腰带上挂着的钱袋摸出五个金印递过去,同时把自己的木雕握在手里,而到了苏墨白时,他也下意识地往腰间去摸,脸色突然难堪起来,用求救一样的目光对准吕正蒙。
当时吕正蒙的心里就咯噔一声,心说要坏事。看起来他的朋友没有带钱,那这样事情就很难办了,本来这次买东西就是默认苏墨白付钱的,这个东西这么贵,要是他自己一定看也不看。
“喂,你不会也没带钱吧。”苏墨白凑过来小声地问了一句。
吕正蒙苦笑着点头,心想我不是没带钱,而是根本没有钱。
这下就连苏墨白都傻了眼。十个金印对于他来说的确是个小意思,只可惜这次他是偷偷溜出来的,身后没有人会为他结账。而且他的扇子也没带在身边,被他忘到东州去了,不然就凭扇面上出自书法大家的墨宝,怎么也能值个几百上千个金印。
“今天是个好日子,我想和两位交个朋友,就由我来付吧。”温城同样看出了他们两个人的窘迫,又掏出了十枚金印。
就这样,本来算不得危机的危机就这样解除了。
苏墨白坦然的道谢,把这个木雕紧紧地抓在手心,生怕它跑了。而吕正蒙一向不喜欢欠别人东西,拿着那个木雕,感觉重如千斤,甚至有些烫手。
他迟疑了半刻,还是低头致谢,“谢谢,有机会我会还你的。”
温城看出了对方的拘谨,笑了笑,他是个喜欢把笑意挂在嘴边的人:“下次吧,我们下次见到时,你还给我就好了。”
三人就此分别,两人向东,另一群人向西,身影消失在了熙攘的人流中,就像是芸芸众生中最普通的一份子。